Sci论坛天南海北综合信息 → 〈子夜〉一到十


  共有2923人关注过本帖树形打印

主题:〈子夜〉一到十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重新做人
  1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东京大屠杀
等级:试读 帖子:1985 积分:2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3/5/19 21:51:42
〈子夜〉一到十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4/13 11:22:15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笼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俐,所以荪甫的父亲——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正想接下去说,猛的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含着雪茄,微微地笑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

  是黄绫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为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至于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子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语”的怪物——汽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七少爷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

  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上月底共产党在北京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共产党有枪呢!听三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共产党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一身罢!”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

  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路旁隐在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烘烘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你看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

  随你盖多少新房子,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见得罢!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的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去么?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共产党要掳女人去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的共产党真厉害,九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产党说成了神出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一样的打到你眼前来么?莫不是有了妖术罢!”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十九岁,虽然长的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一条静荡荡的浓荫夹道的横马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着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这是暗号。前面一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驶进门去。阿萱猛的从坐位上站起来,看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装的巡捕。接着,砰——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微的丝丝的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音乐在空中回翔,咕——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着是高跟皮鞋错落地阁阁地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少妇,袅着细腰抢到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了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时就有一股异常浓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在这香雾中,吴老太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的圆脸上,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睛,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小姐擦着那披发头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手,老太爷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发头的旁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老太爷的心只是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脑神经里通过:“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给与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仗着二小姐和吴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的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了。满客厅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然又飞跑来两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爷叫唤问好。她们嘈杂地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太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的脸色变为青中带紫。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转,而且愈转愈快。近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的妖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空间了!一切红的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色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她们身上的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细毛!无数的高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了!而夹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乳房像乱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荡的艳笑,房屋摇摇欲倒。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斤压在他胸口,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Grafton①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说,可是在她旁边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太爷脸色像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

  ①Grafton 一种名贵的外国纱。——作者原注。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罢,醒醒罢!”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满脸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跑。略站得远些的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边吴少奶奶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头一歪,眼睛闭了,嘴里出白沫——白沫!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泪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挤得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爷熏坏了!——怎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丁医生!——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爸爸胸口还是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沙发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把老太爷抱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病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着那个站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里冒出来。“好了!”——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在张素素襟头抢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嘴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罢!”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摆手。四个当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竹斋,荪甫,吴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也跑进小客厅去了。砰——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垂着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住了头,慢慢的吸香烟;有时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一眼。

  电灯光依然柔和地照着一切。小风扇的浑圆的金脸孔依然荷荷地响着,徐徐转动,把凉风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们的衣裙。然而这些一向是快乐的人们此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压住在心头。

  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谁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

  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的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陡的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做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后面是一个看护妇,将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不作声,闷闷的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的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做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做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罢?”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的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捡了一枝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发椅里坐下。

  “怎样?”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罢?”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不同,老了还会脱壳;——可是,素,不要那么乱揉,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个什么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次Beauty 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着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样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风暴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啊,多么奇伟,多么雄壮!”

  这么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把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有这意外的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里发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文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

  所能给与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

  这小客厅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断气了。”

  “内地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奶奶。除了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电话给厂里的莫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层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老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么板——”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你马上打电话到厂里叫账房莫先生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么,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奶奶转身便跑了回去,却在带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道: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罢。”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坐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要拾起那断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踱方步。这时已有九点钟,外面园子里人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子里的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就换窗上的绛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厅门前,推开了门。这门一开,哭声就灌满了大客厅。丁医生搓着手,走到大客厅里,看着李玉亭说:

  “断气了!”

  接着荪甫也跑出来,脸色郁沉,吩咐了当差们打电话去请秋律师来,转身就对李玉亭说:

  “今晚上要劳驾在这里帮忙招呼了。此刻是九点多,报馆里也许已经不肯接收论前广告,可是我们这报丧的告白非要明天见报不行。只好劳驾去办一次交涉。底稿,竹斋在那里拟。五家大报一齐登!——高升,怎么莫先生还没有来呢?”

  高升站在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正想回话,二小姐已经跑出来拉住了荪甫说:

  “刚才和佩瑶商量,觉得老太爷大殓的时刻还是改到后天上午好些,一则不匆促,二则曾沧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顶会挑剔的!”

  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毅然回答:

  “我们连夜打急电去报丧,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么话,都由我一人担当。大殓是明天下午二时,决不能改动的了!”

  二小姐还想争,但是荪甫已经跑回小客厅去了。二小姐跟着也追进去。

  这时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携着手,正从大客厅右首的大餐室门里走出去,一眼看见那乱烘烘的情形,两个人都怔住了。佩珊看着博文低声说:

  “难道老太爷已经去世了么?”

  “我是一点也不以为奇。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现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去罢!你这古老社会的僵尸!去罢!我已经看见五千年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新时代的暴风雨中间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风化了!”

  林佩珊抿着嘴笑,掷给了范博文一个娇媚的佯嗔。


支持(0中立(0反对(0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重新做人
  2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东京大屠杀
等级:试读 帖子:1985 积分:2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3/5/19 21:51:4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4/13 11:23:32

  清晨五时许,疏疏落落下了几点雨。有风。比昨晚上是凉快得多了。华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时以后,太阳光射散了阴霾的云气,像一把火伞撑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银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们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热浪的威胁。

  拿着“引”字白纸帖的吴府执事人们,身上是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老大厚重又长又阔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带,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刚从大门口走到作为灵堂的大客厅前,便又赶回到大门口再“引”进新来的吊客——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了。十点半钟以前,这一班的八个人有时还能在大门口那班“鼓乐手”旁边的木长凳上尖着屁股坐这么一二分钟,撩起腰间的白布带来擦脸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纸帖代替扇子,透一口气,抱怨吴三老爷不肯多用几个人;可是一到了毒太阳直射头顶的时候,吊客像潮水一般涌到,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不换气似的吹着打着,这班“引”路的执事人们便简直成为来来往往跑着的机器,连抱怨吴三老爷的念头也没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一望灵堂前伺候的六个执事人,暗暗羡慕他们的运气好。

  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哀乐”;当差们挤来挤去高呼着“某处倒茶,某处开汽水”的叫声;发车饭钱处的争吵;大门口巡捕暗探赶走闲杂人们的吆喝;烟卷的辣味,人身上的汗臭:都结成一片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厅各室以及那个占地八九亩的园子。

  灵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的人。环洞桥似的一架红木百宝橱,跨立在这又长又阔的大餐室的中部,把这屋子分隔为前后两部。后半部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园子,紧靠着窗,有一架高大的木香花棚,将绿荫和浓香充满了这半间房子;左首便是墙壁了,却开着一前一后的两道门,落后的那道门外边是游廊,此时也摆着许多茶几椅子,也攒集着一群吊客,在那里高谈阔论;“标金”,“大条银”,“花纱”,“几两几钱”的声浪,震得人耳聋,中间更夹着当差们开汽水瓶的嗤的声音。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靠近着一道门,却有一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一身黄色军衣,长统马靴,左胸挂着三四块景泰蓝的证章,独自坐在一张摇椅里,慢慢地喝着汽水,时时把眼光射住了身边的那一道门。这门现在关着,偶或闪开了一条缝,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声从缝里逃出来。

  忽然这位军装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来,马靴后跟上的钢马刺碰出叮——的声音,他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吴少奶奶,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隆重的敬礼,微微一怔。但当这位军装男子再放直了身体的时候,吴少奶奶也已经恢复了常态,微笑点着头说:

  “呀,是雷参谋!几时来的?——多谢,多谢!”

  “哪里话,哪里话!本想明天来辞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爷的大事,是该当来送殓的。听说老太爷是昨晚上去世,那么,吴夫人,您一定辛苦得很。”

  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吴少奶奶的居丧素装:黑纱旗袍,紧裹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身材;脸上没有脂粉,很自然的两道弯弯的不浓也不淡的眉毛,眼眶边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射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娇。雷参谋忍不住心里一跳。这样清丽秀媚的“吴少奶奶”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处已有五年之久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还不叫做“吴少奶奶”而只是“密司林佩瑶”,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啮他的心了。这一“过去”的再现,而且恰在此时,委实太残酷!于是雷参谋不等吴少奶奶的回答,咬着嘴唇,又是一个鞠躬,就赶快走开,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过,他跑进那大餐室的后半间去了。

  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声音同时招呼他:

  “呀!雷参谋!来得好,请你说罢!”

  这一声不约而同的叫唤,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争论着什么事的人声立刻停止了,许多脸都转了方向,许多眼光射向这站在门边的雷参谋的身上。尚在雷参谋脑膜上粘着的吴少奶奶淡妆的影子也立刻消失了。他微微笑着,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很快的举起右手碰一下他的军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着一位矮胖子的肩膀,右手抓住了伸出来给他的一只手,好像松出一口气似的说道:

  “你们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给雷参谋的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丽娃丽妲》歌曲,我们是在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头,便挤进了那位叫做黄奋的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身,同在战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长的玩意儿,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摇头。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许多面熟陌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股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想躲开去,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马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抢先说话。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爆出了哄笑。“该死!……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人这么嚷。雷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头长脖子的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背向着那架环洞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参谋的眼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孙吉人先生,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头;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就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么?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处“一擦就着”就和红头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伟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雷参谋认得他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扎在河南某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大家都点头,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插。据伤兵说的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吟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谋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四十岁的瘦男子。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雷参谋并没觉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吟秋和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黄奋,素来惯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么?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月我们在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多,汉口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不料黄奋冷笑着说出这么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么?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么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倾动了眼前这一群人,连那边——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红头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的臂膊,眼看着孙吉人说: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云山,你知道么?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可是,雷鸣去干什么?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懂得陈君宜为什么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么枪弹伤,刺刀伤,炮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么军长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弄来弄去,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多头”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乱烘烘地问道:

  “是关税么?”

  “是编遣么?”

  “棺材边!①大家做吴老太哪!”

  ①那时做公债的人喜欢做关税,裁兵,编遣三种;然因市场变动剧烈,做此三种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巨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辈做公债者为睏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作者原注。

  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话引得一些哭丧着脸儿的投机失败者也破声笑了。此时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间的五六位也被这个突然卷起来的公债旋涡所吸引了。可是他们站得略远些,是旁观者的态度。这中间就有范博文和荪甫的远房族弟吴芝生,社会学系的大学生。范博文闭起一只眼睛,嘴里喃喃地说:

  “投机的热狂哟!投机的热狂哟!你,黄金的洪水!泛滥罢!泛滥罢!冲毁了一切堤防!……”

  于是他猛的在吴芝生的肩头拍一下,大声问道:

  “芝生,刚才跑进来的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漂亮男子,你认识么?他是一个怪东西呢!韩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经纪人,可是他也会做诗,——很好的诗!咳,黄金和诗意,在他身上,就发生了古怪的联络!——算了,我们走罢,找小杜和佩珊去罢!那边小客厅里的空气大概没有这里那么混浊,没有那么铜臭冲天!”

  范博文不管吴芝生同意与否,拉住他就走。此时哄集在大餐室里的人们也渐渐走散,只剩下五六位,——和公债涨跌没有多大切身关系的企业家以及雷参谋,黄奋,唐云山那样的政治人物,在那里喝多量的汽水,谈许多的话。可是他们的谈话题材现在却从军事政治移到了娱乐——轮盘赌,咸肉庄,跑狗场,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现在,雷参谋觉得发言很自由了。

  时间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吊客渐少。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现在是“换班”似的吹打着。有时两班都不作声,人们便感到那忽然从耳朵边抽去了什么似的异样的清寂。那时候,“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一切这些魅人的名词便显得格外响亮。

  蓦地大家的嘴巴都闭住了,似乎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纵谈在这猛然“清寂”的场合,有点不好意思。

  唐云山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搔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向座中的人们瞥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于是大家也会意似的一阵轰笑,挽回了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声过后,雷参谋望着周仲伟,很正经地说:

  “大家都说金贵银贱是中国振兴实业推广国货的好机会,实际上究竟怎样?”

  周仲伟闭了眼睛摇头。过一会儿,他这才睁开眼来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尽了金贵银贱的亏!制火柴的原料——药品,木梗,盒子壳,全是从外洋来的;金价一高涨,这些原料也跟着涨价,我还有好处么?采购本国原料罢?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国原料还要贵了!况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来竞争,中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肯用国货,……”

  但是周仲伟这一套提倡国货的大演说只好半途停止了,因为他瞥眼看见桌子上赛银烟灰盘旁边的火柴却正是瑞典货的凤凰牌。他不自然地“咳”了几声,掏出一块手帕来揿在他的胖脸上拚命的揩。唐云山笑了一笑,随手取过那盒瑞典火柴来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喷出一口浓烟,在周仲伟的肩头猛拍了一下说:

  “对不起,周仲翁。说句老实话,贵厂的出品当真还得改良。安全火柴是不用说了,就是红头火柴也不能‘到处一擦就着’,和你仲翁的雅号比较起来,差得远了。”

  周仲伟的脸上立刻通红了,真像一根“红头火柴”。幸而孙吉人赶快来解围:

  “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嚣张,指挥不动。自从有了工会,各厂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坏;哎,朱吟翁,我这话对么?”

  “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吉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们丝业而论,目今是可怜的很,四面围攻:工人要加工钱,外洋销路受日本丝的竞争,本国捐税太重,金融界对于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销路不好,资本短绌,还有什么希望?我是想起来就灰心!”

  朱吟秋也来发牢骚了。在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的四大敌人,尤其是金融界,扼住了他的咽喉;旧历端阳节转瞬便到,和他有往来的银行钱庄早就警告他不能再“通融”,他的押款一定要到期结清,可是丝价低落,洋庄清淡,他用什么去结清?他叹了一声,忿忿地又说下去:

  “从去年以来,上海一埠是现银过剩。银根并不紧。然而金融界只晓得做公债,做地皮,一千万,两千万,手面阔得很!碰到我们厂家一时周转不来,想去做十万八万的押款呀,那就简直像是要了他们的性命;条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气!”

  大家一听这话太露骨,谁也不愿意多嘴。黄奋似乎很同情于朱吟秋,却又忍不住问道: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厂经’专靠外洋的销路?那么中国的绸缎织造厂用的是什么丝?”

  “是呀,我也不明白呢!陈先生,你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雷参谋也跟着说,转脸看看那位五云织绸厂的老板陈君宜。

  可是这位老板不作声,只在那里微笑。朱吟秋代他回答:

  “他们用我们的次等货。近来连次等货也少用。他们用日本生丝和人造丝。我们的上等货就专靠法国和美国的销路,一向如此。这两年来,日本政府奖励生丝出口,丝茧两项,完全免税,日本丝在里昂和纽约的市场上就压倒了中国丝。”

  雷参谋和黄奋跳起来大叫怪事。他们望着在座众人的脸孔,一个一个地挨次看过去,希望发见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们纳罕的是这班人的脸上一点惊异的表示都没有,好像中国丝织业不用中国丝,是当然的!此时陈君宜慢吞吞地发言了:

  “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们也是不得已。譬如朱吟翁的厂丝,他们成本重,丝价已经不小,可是到我们手里,每担丝还要纳税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丝呢,近来也跟着涨价了,而且每担土丝纳税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是我们负担的。这还是单就原料而论。制成了绸缎,又有出产税,销场税,通过税,重重迭迭的捐税,几乎是货一动,跟着就来了税。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什么都有买客来负担去,但是销路可就减少了。我们厂家要维持销路,就不得不想法减轻成本,不得不搀用些价格比较便宜的原料。……大家都说绸缎贵,可是我们厂家还是没有好处!”

  接着是一刹那的沉默。风吹来外面“鼓乐手”的唢呐和笛子的声音,也显得异常悲凉,像是替中国的丝织业奏哀乐。

  好久没有说话的王和甫突然站起身来,双手一拍,开玩笑似的说道:

  “得了!陈君翁还可以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和孙吉翁呢?这回南北一开火,就只好呆在上海看跑狗,逛堂子!算了罢,*实业!我们还是想点什么玩意儿来乐一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的一阵香风,送进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轻纱的一九三○年式巴黎夏季新装,更显出她皮肤的莹白和嘴唇的鲜红。没有开口说话,就是满脸的笑意;她远远地站着,只把她那柔媚的眼光瞟着这边的人堆。

  第一个发见她的是周仲伟。嘴里“啊哟”了一声,这矮胖子就跳起来,举起一双臂膊在空中乱舞,嘻开了大嘴巴,喊道:

  “全体起立欢迎交际花徐曼丽女士!”

  男人们都愕然转过身去,还没准备好他们欢迎漂亮女子常用的那种笑脸,可是那位徐曼丽女士却已经扭着腰,用小手帕掩着嘴唇,吃吃地笑个不住。这时雷参谋也站起来了,走前一步,伸出右手来,微笑着说:

  “曼丽,怎么到此刻才来?一定要罚你!”

  “怎样罚呢?”

  徐曼丽又是一扭腰,侧着头,故意忍住了笑似的说,同时早已走到雷参谋跟前,抓住了他的手,紧捏一下,又轻轻揾着约有四五秒钟,然后蓦地摔开,回头招呼周仲伟他们。

  谈话自然又热闹起来,刚才发牢骚的朱吟秋和陈君宜也是满脸春色。乘着徐曼丽和别人周旋的时候,朱吟秋伸过头去在唐云山耳朵边说了几句。唐云山便放声大笑,不住地拿眼瞅着徐曼丽。这里,朱吟秋故意高声说:

  “君翁,我想起来了。昨天和赵伯韬到华懋饭店开房间的女人是——”

  徐曼丽猛的掉转头来,很用心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但立刻就又回过脸去,继续她的圆熟的应酬,同时她尖起了耳朵,打算捉住朱吟秋的每一个字。

  不料接着来的却是陈君宜的声音:

  “赵伯韬?做公债的赵伯韬么?他是大户多头,各项公债他都扒进。”

  “然而他也扒进各式各样的女人。昨天我看见的,好像是某人家的寡妇。”

  朱吟秋故意低声说,可是他准知道徐曼丽一定听得很清楚。并且他还看见这位交际花似乎全身一震,连笑声都有点异样地发抖。

  雷参谋此时全神贯注在徐曼丽身上。渐渐他俩的谈话最多,也最亲热。不知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徐曼丽的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晕来了;很娇媚地把头一扭,她又吃吃地笑着。王和甫坐在他们对面,看见了这个情形,翘起一个大拇指,正想喝一声“好呀!”突然唐云山从旁边闪过来,一手扳住了雷参谋的肩头,发了一句古怪的问话:

  “老雷!你是在‘杀多头’么?”

  “什么?我从来不做公债!”

  雷参谋愕然回答。

  “那么,人家扒进去的东西,你为什么拚命想把她挤出来呢?”

  说着,唐云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和陈君宜竟拍起掌来,也放大了喉咙笑。徐曼丽的一张粉脸立刻通红,假装作不理会,连声唤当差们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测到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一片哄笑声就充满了这长而且阔的大餐室。

  也许这戏谑还要发展,如果不是杜竹斋匆匆地跑了进来。

  仿佛突然意识到大家原是来吊丧的,而且隔壁就是灵堂,而且这位杜竹斋又是吴府的至亲,于是这一群快乐的人们立刻转为严肃,有几位连连打呵欠。

  杜竹斋照例的满脸和气,一边招呼,一边好像在那里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荪甫啊!”

  “荪甫没有来过。”

  有人这么回答。杜竹斋皱起眉头,很焦灼地转了一个身,便在一连串的“少陪”声中匆匆地走了。跟着是徐曼丽和雷参谋一前一后地也溜了出去。这时大家都觉得坐腻了,就有几位跑到大餐室后面的游廊找熟人,只剩下黄奋,唐云山和孙吉人三个,仍旧挤在一张沙发榻上密谈;现在他们的态度很正经,声音很低,而且谈话的中心也变成“北方扩大会议”以及冯阎军的战略了。

  杜竹斋既然没有找得吴荪甫,就跑到花园里,抄过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顶的六角亭子里,有两位绅士正等得不耐烦。一个是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张三角脸,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刚才朱吟秋他们说起的赵伯韬,公债场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见了杜竹斋气咻咻地走上假山来,就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斋一个,光景是荪甫不上钩罢?”

  所谓“仲老”者,慢慢地拈着他的三寸多长的络腮胡子,却不回答。他总有六十岁了,方面大耳细眼睛,仪表不俗;当年“洪宪皇帝”若不是那么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礼,很有“文学侍从”的资格,现在他“由官入商”,弄一个信托公司的理事长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斋到了亭子里坐下,拿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细汗珠,这才看着赵尚两位说:

  “找不到荪甫。灵堂前固然没有,太太们也说不知道。楼上更没有。我又不便到处乱问。不是你们叮嘱过留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么?——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回头我再和他商量罢。”

  “事情就是组织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刚才已经说过了;两天之内,起码得调齐四百万现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不然,大家拉倒!”

  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很快地说。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从深陷的眼眶里射出来,很留心地在那里观察杜竹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想做多头。这几天公债的跌风果然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将来还可以望涨,但战事未必马上就可以结束罢?并且陇海,平汉两路,中央军非常吃紧,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零星小户多头一齐出笼,你就尽量收,也抬不起票价。况且离本月交割期不过十来天,难道到期你想收货么?那个,四百万现款也还不够!——”

  “你说的是大家的看法。这中间还有奥妙!”

  赵伯韬截住了杜竹斋的议论,很神秘地微笑着。杜竹斋仰起头来闭了眼睛,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他知道赵伯韬神通广大,最会放空气,又和军政界有联络,或许他得了什么秘密的军事消息罢?然而不像。杜竹斋再睁开眼来,猛的看见赵伯韬的尖利而阴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脸上,于是突然一个转念在他脑筋上一跳:老赵本来是多头大户,交割期近,又夹着个旧历端阳节,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么多头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蝉脱壳”计罢?——但是尚仲礼为什么也跟着老赵呢?老尚可不是多头呀!这么自己心里又一反问,杜竹斋忍不住对尚仲礼瞥了一眼。

  可是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详,翘起三根指头在那里慢慢地捋胡子。

  “什么奥妙?”

  杜竹斋一面还在心里盘算,一面随口问;他差不多已经决定了敷衍几句就走,决定不加入赵伯韬的“阴谋”中间了,可是赵伯韬的回答却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担保,西北军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债一定要回涨!”

  虽然赵伯韬说的声音极低,杜竹斋却觉得正像晴天一霹雳,把满园子的嘈杂声和两班鼓乐手的吹打声都压下去了,他愕然望着尚仲礼,半信半疑地问道:

  “哦——仲老看得那么准?”

  “不是看的准,是‘做’的准呀!”

  尚仲礼捋着胡子低声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赵伯韬一眼。然而杜竹斋还是不明白。尚仲礼说的这个“做”字,自然有奥妙,并且竹斋素来也信托尚仲礼的“担保”,但目前这件事进出太大,不能不弄个明白。迟疑不定的神色就很显然地浮上了杜竹斋的山羊脸儿。

  赵伯韬拍着腿大笑,凑到杜竹斋的耳朵边郑重地说:

  “所以我说其中有奥妙啦!花了钱可以打胜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钱也可叫人家打败仗,那就没有几个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钱,何乐而不败一仗。”

  杜竹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来,伸出手来,翘起一个大拇指在尚仲礼脸前一晃,啧啧地没口地恭维道:

  “仲老,真佩服,满腹经纶!这果然是奥妙!”

  “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荪甫呢?你和他接洽。”

  赵伯韬立刻逼紧一步;看他那神气,似乎要马上定局。

  尚仲礼却看出杜竹斋还有点犹豫。他知道杜竹斋虽然好利,却又异常多疑,远不及吴荪甫那样敢作敢为,富于魄力。

  于是他就故意放松一步,反倒这么说:

  “虽然是有人居间,和那边接洽过一次,而且条件也议定了,却是到底不敢说十拿九稳呀。和兵头儿打交道,原来就带三分危险;也许那边临时又变卦。所以竹翁还是先去和荪甫商量一下,回头我们再谈。”

  “条件也讲定了么?”

  “讲定了。三十万!”

  赵伯韬抢着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

  杜竹斋把舌头一伸,嘻嘻地笑了。

  “整整三十万!再多,我们不肯;再少,他们也不干。实足一万银子一里路;退三十里,就是三十万。”

  尚仲礼慢吞吞地说,他那机灵的细眼睛钉住了杜竹斋的山羊脸。

  经过了一个短短的沉默。终于杜竹斋的眼睛里耀着坚决的亮光,看看尚仲礼,又看看赵伯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接着,三个头便攒在一处,唧唧喳喳地谈得非常有劲儿。

  这时候,隔了一个鱼池,正对着那个六角亭子的柳树荫下草地上,三个青年男子和两位女郎也正在为了一些“问题”而争论。女郎们并不多说话,只把她们的笑声送到鱼池边,惊起了水面上午睡的白鹅。

  “算了!你们停止辩论,我就去找他们来。”

  一位精神饱满的猫脸少年说,他是杜竹斋的幼弟学诗,工程科的大学生。

  “林小姐,你赞成么?”

  吴芝生转过脸去问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不曾听得,只顾拉着张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似的荡着。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边,不置可否地微笑。

  “没有异议就算通过!”

  杜学诗一边叫,一边就飞步跑向“灵堂”那边去了。这里吴芝生垂着头踱了几步,忽然走近范博文身边,很高兴地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你敢再和我打赌么?”

  “你先说出来,也许并不成问题的。”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的性格将来会不会起变化。”

  “这个,我就不来和你赌了。”

  “我来赌!芝生,你先发表你的意见,变呢,不变?”

  张素素摔开了林佩珊的手,插进来说,就走到吴芝生的跟前。

  “赌什么呢,也是一个Kiss罢?”

  “如果我赢了呢?我可不愿意Kiss你那样的鬼脸!”

  范博文他们都笑起来了。张素素却不笑,翘起一条腿,跳着旋一个圈子,她想到吴四小姐那样的拘束腼腆,叫人看着又生气又可怜;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经错乱,有时聪明,有时就浑得厉害。都是吴老太爷的“《太上感应篇》教育”的成绩。这么想着,张素素觉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记了赌赛,恰好那时杜学诗又飞跑着来了,后面两个人,一位是吴府法律顾问秋隼律师,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时从对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里送来了赵伯韬他们三个人的笑声。李玉亭抬头一看,就推着秋隼的臂膊,低声说:

  “金融界三巨头!你猜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却被吴芝生的呼声打断了:

  “秋律师,李教授,现在要听你们两人的意见。——你们不能说假话!我和范博文是打了赌的!问题是:一个人又要顾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顾全自己阶级的利益,这中间有没有冲突?”

  “把你们的意见老实说出来!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赌的,这中间关系不浅!”

  杜学诗也在一旁帮着喊,却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什么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拣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来摆成了很大的一个“文”字。

  因为秋隼摇头,李玉亭就先发言:

  “那要看是怎样身分的人了。”

  “不错。我们已经举过例了。譬如说,荪甫和厂里的工人。现在厂丝销路清淡,荪甫对工人说:‘我们的“厂经”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丝竞争,我们的丝业就要破产了;要减轻成本,就不得不减低工钱。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们只好忍痛一时,少拿几个工钱。’但是工人们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来就吃不饱,再减工钱,那是要我们的命了。你们有钱做老板,总不会饿肚子,你们要顾全民族利益,请你们忍痛一时,少赚几文罢。’——看来两方面都有理。可是两方面的民族利益和阶级利益就发生了冲突。”

  “自然饿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说了半句,就又缩住,举起手来搔头皮。张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觉得。全体肃静,等待他说下去。鱼池对面的六角亭子里又传过一阵笑声来。李玉亭猛一跳,就续完了他的意见:

  “但是无论如何,资本家非有利润不可!不赚钱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吴芝生大笑,回头对范博文说: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见预先猜对了。诗人,你已经输了一半!第二个问题要请你自己来说明了。——素素,留心着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总没出声。于是杜学诗就抢着来代他说:

  “工人要加工钱,老板说,那么只好请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却又硬不肯走,还是要加工钱。这就要请教法律顾问了。”

  “劳资双方是契约关系,谁也不能勉强谁的。”

  秋隼这话刚刚说完,吴芝生他们都又笑起来了。连范博文自己也在内。蹲在地下似乎并没有在那里听的林佩珊就跳起来拔脚想跑。然而已经太迟,吴芝生和张素素拦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诗人完全输了,你就该替诗人还账!不然,我们要请秋律师代表提出诉讼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这保人不负责么?”

  林佩珊只是笑,并不回答,觑机会就从张素素腋下冲了出去,沿着鱼池边的虎皮纹碎石子路向右首跑。“啊——”张素素喊一声,也跟着追去了。范博文却拉住了吴芝生的肩膀说:

  “你不要太高兴!保人小杜还没有下公断呢!”

  “什么话!又做保人,又兼公断!没有这种办法。况且没有预先说明。”

  “说明了的:‘如果秋律师和李玉亭的话语发生疑义的时候,就由小杜公断。’现在我认为秋律师和李教授的答复都有疑义,不能硬派我是猜输了的。”

  “都是不负责任的话!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浮话!”

  杜学诗也加进来说,他那猫儿脸突然异常严肃。

  这不但吴芝生觉得诧异,秋隼和李玉亭也莫明其妙。大家围住了杜学诗看着他。

  “什么民族,什么阶级,什么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理国家的铁掌!臂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杜学诗一口气说完,瞪出一双圆眼睛,将身体摆了几下,似乎他就是那“铁掌”!

  听着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谁也不发言。张素素和林佩珊的笑声从池子右首的密树中传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声处望了一眼,回头在杜学诗的肩头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说: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铁掌’!还有一层,你的一番演说也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的浮话’!请不要忘记,我刚才和芝生打赌的,不是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办,而是看谁猜对了秋律师和李教授的意见!——

  算了,我们这次赌赛,就此不了而了。”

  最后的一句还没说完,范博文就迎着远远而来的张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诗人,你想逃走么?”

  吴芝生一面喊着,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师在后面大笑。

  可是正当范吴两位将要赶到林佩珊她们跟前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三个人,正是杜竹斋和赵伯韬,尚仲礼;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谈话。他们对这四个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说话了,默默地沿着这池子边的虎皮纹石子路走到那柳荫左近,又特地绕一个弯,避过了李玉亭和秋律师的注意,向“灵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师的衣角,轻声说:

  “看见么?金融界三巨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们脸上。”

  “因为我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只‘铁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学诗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灵堂”阶前,杜竹斋碰到新来的一位吊客,——吴府远亲陆匡时,交易所经纪人又兼大亚证券信托公司的什么襄理。一眼看见了杜竹斋,这位公债里翻觔斗的陆匡时就抢前一步,拉住了杜竹斋的袖口,附耳低声说:

  “我得了个秘密消息,中央军形势转利,公债马上就要回涨呢。目前还没有人晓得,人心总是看低,我这里的散户多头都是急于要脱手。你为什么不乘这当口,扒进几十万呢?你向来只做标金,现在乘机会我劝你也试试公债,弄几文来香香手,倒也不坏!”

  这一番话,在陆匡时,也许是好意,但正在参加秘密多头公司的杜竹斋却怕得什么似的,几乎变了脸色。他一面在听,一面心里滚起了无数的疑问:难道是尚仲礼的计划已经走漏了消息?难道当真中央军已经转利?抑或是赵伯韬和尚仲礼串通了在他头上来干新式的翻戏?再不然,竟不过是这陆匡时故意造谣言,想弄点好处么?——杜竹斋几乎没有了主意,回答不出话来。他偷偷地对旁边的赵伯韬使了个眼色。不,他是想严密地观察一下老赵的神色,但不知怎地却变成了打招呼的眼色了。即使老练如他,此时当真有点乱了章法。

  幸而来了一个救星。当差高升匆匆地跑到竹斋跟前说:

  “我们老爷在书房里。请姑老爷就去!”

  杜竹斋觉得心头一松,随口说一句“知道了”,便转脸敷衍陆匡时道:

  “对不起,少陪了,回头我们再谈。请到大餐间里去坐坐罢。高升,给陆老爷倒茶。”

  这么着把陆匡时支使开了,杜竹斋就带着赵尚两位再到花园里,找了个僻静地点,三个头又攒在一处,渐渐三张脸上都又泛出喜气来了。

  “那么,我就去找荪甫。请伯韬到大餐间去对小陆用点工夫,仲老回去和那边切实接洽。”

  最后是杜竹斋这么说,三个人就此分开。

  然而杜竹斋真没料到吴荪甫是皱紧了眉尖坐在他的书房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气的时候,荪甫的脸上也没有现在那样忧愁。杜竹斋刚刚坐下,还没开口,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看。

  这是一个电报,很简单的几个字:“四乡农民不稳,镇上兵力单薄,危在旦夕,如何应急之处,乞速电复。费,巧。”

  杜竹斋立刻变了脸色。他虽然不像荪甫那样还有许多财产放在家乡,但是“先人庐墓所在”之地,无论如何不能不动心的。他放下电报看着荪甫的脸,只说了四个字:

  “怎么办呢?”

  “那只好尽人力办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爷和四妹,七弟先出来两天,不然,那就糟透了。目前留在那里的,不过是当铺,钱庄,米厂之类,虽说为数不小,到底总算是身外之物。——怎么办?我已经打电给费小胡子,叫他赶快先把现款安顿好,其余各店的货物能移则移,……或者,不过是一场虚惊,依然太平过去,也难说。但兵力单薄,到底不行;我们应该联名电请省政府火速调保安队去镇压。”

  吴荪甫也好像有点改常,夹七夹八说了一大段,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拟好了打给省政府请兵的电稿给竹斋过目,就去按背后墙上的电铃。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个人,当差高升以外,还有厂里的账房莫干丞。

  吴荪甫一眼看见莫干丞不召自来,眉头就皱得更紧些,很威严地喊道:

  “干丞,对你说过,今天不用到这里来,照顾厂里要紧!”

  这一下叱责,把账房莫干丞吓糊涂了;回答了两个“是”,直挺挺僵在那里。

  “厂里没有事么?”

  吴荪甫放平了脸色,随口问一句,他的心思又转到家乡的农民暴动的威胁上去了。然而真不料莫干丞却抖抖索索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

  “什么!赶快说!”

  “也许不要紧,可是,可是,风色不对。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可是,工人们已经知道了。她们,她们,今天从早上起,就有点——有点怠工的样子,我特来请示——怎样办。”

  现在是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他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这一阵过后,他猛的跳起来,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着;他骂工人,又骂莫干丞以下的办事员:

  “她们先怠工么?混账东西!给她们颜色看!你们管什么的?直到此刻来请示办法?哼,你们只会在厂里胡调,吊膀子,轧姘头!说不定还是你们自己走漏了减削工钱的消息!”

  莫干丞只是垂头站在旁边,似乎连气都不敢透一下。看着这不中用的样子,吴荪甫的怒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间,左手握成拳头,搁在那张纯钢的写字台边缘,眼睛里全是红光,闪闪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么东西来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发见了高升直挺挺地站在一边,他就怒声斥骂道: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爷刚才按了电铃,这才进来的。”

  于是荪甫方才记起了那电报稿子,并且记起了写字台对面的高背沙发里还坐着杜竹斋。此时竹斋早已看过电稿,嘴里斜含着一枝雪茄,闭了眼睛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荪甫拿起那张电稿交给高升,一面挥手,一面说:

  “马上去打,愈快愈好!”

  说完,吴荪甫就坐到他的纯钢转椅里,拿起笔来在一张信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却又随手团皱,丢在字纸簏里,提着笔沉吟。

  杜竹斋睁开眼来了,看见了荪甫的踌躇态度,竹斋就轻声说:

  “荪甫,硬做不如软来罢。”

  “我也是这个意思——”

  吴荪甫回答。现在他已经气平了,将手里的笔杆转了两下,回头就对莫干丞说: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详细说出来。”

  摸熟了吴荪甫脾气的这位账房先生,知道现在可以放胆说话,不必再装出那种惶恐可怜的样子来了。他于是坦然坐在写字桌横端的一张弹簧软椅里,就慢慢地说:

  “是早上九点钟光景,第二号管车王金贞,跑到账房间来报告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犯了规则,不服管理;当时九号管车薛宝珠要喊她上账房间,哪里知道,第十二排车的女工就都关了车,帮着姚金凤闹起来——我们听了王金贞的报告,正想去弹压,就听得一片声叫喊,薛宝珠扭着姚金凤来了,但是车间里的女工已经全都关了车——”

  吴荪甫皱了眉头,尖锐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烦似的打断了莫干丞的报告,问道:

  “简简单单说,现在闹到怎么一个地步?”

  “现在车间里五百二十部车,只有一小半还在那里做工,——算是做工,其实是糟蹋茧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吴荪甫怒吼一声,猛的站起来;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问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开除薛宝珠。”

  “什么理由呢?”

  “说她打人。——还有,她们又要求米贴。前次米价涨到二十元一石时曾经要求过,这次又是。”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杜竹斋说:

  “竹斋——这丝厂老板真难做。米贵了,工人们就来要求米贴;但是丝价钱贱了,要亏本,却没有人给我丝贴。好!干丞,你回去对工人说,她们要米贴,老板情愿关厂!”

  莫干丞答应了一声“是”,但他的两只老鼠眼睛却望着吴荪甫的脸,显出非常为难的神气。

  “还有什么事呢?”

  “嗯,嗯,请三老爷明鉴。关厂的话,现在说出去,恐怕会闹乱子——”

  “什么话?”

  “这一回工人很齐心,好像预先有过商量的。”

  “呸!你们这班人都是活死人么?事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临到出了事,才来向我讨办法!第二号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都是领了津贴的,平常日子不留心工人的行动!难道我钱多,没有地方花,白养这些狗!”

  此时莫干丞忽然胆大起来了,竟敢回“三老爷”的话:

  “他们两个也还出力,他们时时刻刻在那里留心工人的举动!可是——好像他们面孔上刻着‘走狗’两个字,到处碰壁,一点消息也探不出来。三老爷!工人们就像鬼迷了一般!姚金凤向来是老实的,此番她领头了。现在车间里一片声嚷闹:‘上次要求米贴,被你们一番鬼话哄过去了,今回定要见个你死我活!你们还想克减工钱么?我们要米贴,米贴。’听说各厂的情形都不稳。工人们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么?哈,哈!我知道这个鬼!生活程度高,她们吃不饱!可是我还知道另外一个鬼,比这更大更厉害的鬼:世界产业凋弊,厂经跌价!……”

  吴荪甫突然冷笑着高声大喊,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在他的紫酱色脸皮上泛出来。然而只一刹那,他又回复了刚毅坚决的常态。他用力一挥手,继续说下去,脸上转为狞笑:

  “好!你这鬼!难道我们就此束手待毙么?不!我们还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怎么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迟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计,就鬼鬼祟祟地说:

  “我疑心一个人。就是屠维岳。这个小伙子近来发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车的女工朱桂英身上转念头,有人看见他常常在朱桂英家里进出——”

  此时书房门忽开,二小姐芙芳的声音打断了莫干丞的话。“三弟,万国殡仪馆的人和东西都来了。可是,那个棺材,我看着不合式!”

  二小姐站在门边,一面说,一面眼看着她的丈夫。

  “等一会儿,我就来。竹斋,请你先去看看——”

  但是杜竹斋连连摇手,从雪茄烟的浓烟中对二小姐说:“我们就来,就来,时候还早呢!看了不对再去换,也还来得及。”

  “还早么?十二点一刻了,外边已经开饭!”

  二小姐说着,也就走了,这里吴荪甫转脸朝莫干丞看了一眼,很威严地发出这样的命令来:

  “现在你立刻回厂去出布告:因为老太爷故世了,今天下午放假半天,工钱照给。先把工人散开,免得聚在厂里闹乱子。可是,下半天你们却不能休息。你们要分头到工人中间做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限今天晚上把事情办好!一面请公安局派警察保护工厂,一面呈报社会局。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叫他今晚上来。都听明白了么?去罢!”

  打发开了莫干丞以后,吴荪甫就站起来,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他顿了一顿,用手去摸下颔;但随即转成坚决的态度,右手握拳打着左手的掌心: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竹斋,我有一个大计画,但是现在没有工夫细谈了,我们出去看看万国殡仪馆送来的棺材罢。”

  “不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斋把半段雪茄从嘴唇边拿开,也站了起来,挨近吴荪甫身旁,就将赵伯韬他们的“密谋”从头说了一遍;最后他这么问道:

  “你看这件事有没有风险?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么,我也打算不干。”

  “每人一百万,今天先交五十万?”

  吴荪甫反过来回,并不表示对于这件事的意见,脸色异常沉静。

  “这也是老赵他们的主张。老赵的步骤是:今天下午,就要卖出三百万,把票价再压低——”

  “那是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两三元。那时我们就补进?”

  “不!明天前市第一盘,我们再卖出五百万,由赵伯韬出面!”

  “哦!那就票价还要跌呢!老赵是有名的大户多头,他一出笼,散户多头就更加恐慌,拚命要脱手了,而且一定还有许多新空头会乘势跳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后市我们这才动手补进来。我们慢慢地零零碎碎地补进,就不至于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们至少要收足五千万——”

  “那时候,西北军退却的捷报也在各方面哄起来了!”

  “不错。那时候,散户又要一窝蜂来做多头,而且交割期近,又碰着旧历端阳节,空头也急于要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

  “我们的五千万就此放出去做了他们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说到这里,吴荪甫和杜竹斋一齐笑起来;两个人的眼睛都闪着兴奋的光彩。

  笑过了后,吴荪甫奋然说:

  “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了。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

  于是吴荪甫和杜竹斋就此离开了那书房。而那个久在吴荪甫构思中的“大计画”,此时就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吴荪甫的全意识。


支持(0中立(0反对(0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重新做人
  3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东京大屠杀
等级:试读 帖子:1985 积分:2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3/5/19 21:51:4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4/13 11:23:47

  午后,满天乌云,闷热异常。已经是两点钟,万国殡仪馆还没把吴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种棺盖上装着厚玻璃可以看见老太爷遗容的棺材送来。先前送来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联合势力反对掉了。入殓的时间不得不改迟一个小时。电话和专差,不断地向万国殡仪馆送去,流星似的催促着。吴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专等那口棺材来,就可以把这一天的大事了结。

  吊丧的宾客也已经散去了许多。只剩下几位至亲好友,或者是身上没有要紧事情的人们,很耐烦地等候着送殓,此时都散在花园里凉快的地方,一簇一簇地随便谈话。

  先前最热闹的大餐室前后,现在冷静了。四五个当差在那里收拾啤酒瓶和汽水瓶,扫去满地的水果皮壳。他们中间时时交换着几句抱怨的话:

  “三老爷真性急,老太爷这样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么办得了!”

  “这就是他的脾气呀!——听高升说,早半天,三老爷在书房里大大的生气呢,厂里的帐房莫先生险一些儿吓死了!——再说,你们看老太爷的福气真不差!要是迟两天出来,嘿!——听说早上来了电报,那边的乡下人造反了!——

  三老爷的生气,多半是为着这个!”

  说这话的,叫做李贵,本来是吴少奶奶娘家的当差,自从那年吴少奶奶的父母相继急病死后,这李贵就投靠到吴府来了。如果说吴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车饭钱就开销了五百六十几块。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个当差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那么,三老爷回头给我们的赏钱,至少也得一千块了!”

  又是李贵的声音。听得了“一千块”这三个字,当差们的脸上都放红光了;但这红光只一刹那,就又消失了。根据他们特有的经验,知道这所谓“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级派赏,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则连拿“引”字帖的,伺候灵前的,各项杂差的,还有觉林素菜馆来的大批“火头军”,——总共不下一百人的他们这当差“连”,每人所得也就戋戋了。这么想着的他们四五人,动作就没有劲儿,反比没有提到赏钱以前更懒懒的了。他们一股子不平之气正还要发泄,忽然一个人走进来了。

  这是范博文,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神气正不下于这些“失望”了的当差。站在屋子中间旋一个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半个人!——喂,李贵,你看见佩珊二小姐么?”

  可是并没等李贵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过了那大餐室的后半间,从后边的那道门跑到游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闯进那通到“灵堂”的门,睁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灵堂”里悄悄地没有声响;太太小姐们一个也不在,只有四五个“伴灵”的女仆坐在靠墙壁的凳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吴老太爷的遗体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围堆起了鲜花的小山;而在这鲜花“山”中,这里那里亮晶晶闪着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长方形的机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赶快钻过那白布的孝帏,跑到“灵堂”前石阶上松一口气,仰脸望着天空。一种孤伶无依,而又寂寞无聊的冷味,灌满了他的“诗人的心”了。

  石阶下,素牌楼旁边的一班“鼓乐手”,此时都抱着乐器在那里打瞌睡,他们已经辛苦了半天,现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储蓄精力准备入殓时最后一次的大紧张。

  范博文觉得什么都是不顺眼的,都是平凡恶俗。他简直有点生气了。恰在那时候,吴芝生从石阶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来,满脸是发见了什么似的高兴的神气,看见范博文独自站在那里,一把拖住他就跑。范博文本能地跟着走,一面又是那句问话:

  “你看见佩珊么?”

  “回头再告诉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剧!”

  吴芝生匆匆地说,拖住范博文穿过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树,来到花园最东端的幽静去处。这里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现在花房顶罩着芦帘的凉棚。花房左边是小小的三开间洋式平房,窗是开着,窗外都挂着日本式的印花细竹帘,一阵一阵的笑声从帘子里送出来。

  “这是弹子房。我不爱这个!”

  范博文摇着头说。但是吴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范博文的嘴巴,在他耳朵边轻声喝道:

  “不要嚷!你看,他们打的什么弹子呀!”

  他们两个悄悄地走到一个窗子边,向里面窥望。多么快活的一群人呀!交际花徐曼丽女士赤着一双脚,袅袅婷婷站在一张弹子台上跳舞哪!她托开了两臂,提起一条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衣服的下缘,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的亵衣,全都露出来了。朱吟秋,孙吉人,王和甫,陈君宜他们四个,高高地坐在旁边的看打弹子的高脚长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伟手里拿着打弹子的棒,一往一来地摆动,像是音乐队的队长。忽然徐曼丽像燕子似的从她所站的弹子台跳到另一张弹子台上去了。轰雷似的一声喝采!可是就在那时候,徐曼丽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要跌倒;幸而雷鸣抢上前去贴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这么揩的罢?”

  唐云山跟着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上,还顶着徐曼丽的黑缎子高跟鞋。

  于是一阵混乱。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荡,喊的更狂。坐在那里旁观的四位也加入了。

  范博文把吴芝生拉开一步,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这算什么希奇!拚命拉了我来看!更有甚于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谈‘男女之大防’的,岂非就是他们这班‘社会的栋梁’么?”

  “哼!你真是书呆子的见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维持,‘死的跳舞’却也不可不跳!你知道么?这是他们的‘死的跳舞’呀!农村愈破产,都市的畸形发展愈猛烈,金价愈涨,米价愈贵,内乱的炮火愈厉害,农民的骚动愈普遍,那么,他们——这些有钱人的‘死的跳舞’就愈加疯狂!有什么希奇?

  看它干么?——还不如找林佩珊她们去罢!”

  这么说着,范博文掉转身体就想走,可是吴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时弹子房里换了把戏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声唱。吴芝生拉着范博文再近去看,只见徐曼丽还是那样站在弹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跳。她一双高跟鞋现在是顶在矮胖子周仲伟的头上了;这位火柴厂老板曲着腿,一蹲一蹲地学虾蟆跳。他的嘴里“啧——啧——”地响着,可不是唱什么。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经地在唱的,是雷参谋。他挺直了胸膛,微仰着头;光景他唱军歌的时候,也不能比这时的态度更认真更严肃了。

  吴芝生回头对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个箭步跳到那弹子房的门前,一手飞开了那印花细竹软帘,抢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声舞姿以及那虾蟆跳都停止了,这荒乐的一群僵在那里。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唢呐,笛子,大号筒的混合声音像春雷突发似的从外面飞进来了!这是哀乐!吴老太爷入殓的时间终于到了。朱吟秋第一个先跳起来,一边走,一边喊:

  “时候到了!走罢!”

  经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脚来就跑。周仲伟忘记了头上还顶着那双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徐曼丽赤着脚在弹子台上急得乱跳乱嚷。雷参谋乘这当儿,抱起了徐曼丽也追出来,直到暖花房旁边,方才从地上拣取那双小巧玲珑的黑缎子高跟鞋。

  这一伙人到了“灵堂”外时,那五层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满园子树荫间挂着的许多白纸灯笼此时都已经点上火了。天空是阴霾得像在黄昏时刻,那些白纸灯笼在浓绿深处闪着惨淡的黄光。大号筒不歇地“乌——都,都,都”地怪叫,听着了使人心上会发毛。有一个当差,手里拿着一大束燃旺了的线香,看见朱吟秋这一班老爷们挤上来,就分给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过香来,随手又丢在地下,看见人堆里有一条缝,他就挤进去了。吴芝生也跟着,他却用手里的香来开辟一条路。

  唐云山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就回头对孙吉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这里干什么?”

  “回老地方去罢?”

  “还是到大餐间去,我们抄后边的柏油路就行了。”

  挤在孙吉人旁边的周仲伟说。同时他又用眼光去征求王和甫以及陈君宜的同意。

  “你们留意到么?少了人了:雷参谋和交际花!”

  朱吟秋睒着眼睛说。但是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哀乐声浪把他这话吞没了,而且陈君宜已经拉着他跟在周仲伟一班人的后面,抄过那大餐室前面的走廊。他们刚走过那架木香花棚的时候,看见雷鸣和徐曼丽正从树荫中走出来,匆匆地跑向“灵堂”前去了。

  大餐间里果然没有一个人。但通到“灵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间的那道门却关着。周仲伟跑过去拉开了这道门,扑面就闯进了大号筒,喇叭,唢呐,笛子的混合声,还有哭声和吆喝声。并且就在那门口,放着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殓用品。

  周仲伟赶快将门掩上,回身摇着头说:

  “还是坐在这里罢。隔一道墙也还是一样!”

  一面说着,他又从各人手里收齐了线香,一古脑儿插进了摆在桌子上看样的福建脱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体埋在沙发里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

  朱吟秋坐在周仲伟对面,闭了眼睛,狂吸着茄立克,很在那里用心思的样子;忽然他睁开眼来,看着旁边的陈君宜说:

  “节边收不起账,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大家都一样;难道你的往来钱庄不能通融一下么?”

  “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么什么啦,我简直有点生气了。——回头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帮忙。”

  陈君宜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钱庄经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相,就近在咫尺,同时,一团和气的杜竹斋的山羊脸也在旁边晃;陈君宜觉得这是一线希望。不料朱吟秋却冷冷地摇着头,说了这么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扫兴的话:

  “竹斋么?——哎!”

  “什么!你看来不成功么?我的数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过去了。”

  陈君宜急口问,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脸孔。还没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边周仲伟忽然插进来说:

  “十二三万,你还说数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没有办法。金融界看见我们这伙开厂的一上门,眉头就皱紧了。但这也难怪。他们把资本运用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一天工夫赚进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对,对!周仲翁的话总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譬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么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办实业的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停顿。从隔壁“灵堂”传来了更震耳的哀乐声和号哭声,中间还夹着什么木器沉重地撞击的声音。

  这闹声一直在继续,但渐渐地惯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们又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线索。

  满心都在焦虑着端阳节怎么对付过去的朱吟秋,虽然未始不相信唐云山的议论很有理,可是总觉得离开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一些。他的问题很简单:怎样把到期的押款延宕过去,并且怎样能够既不必“忍痛”卖出贱价的丝,又可以使他的丝厂仍旧开工。总之,他的问题是如何弄到一批现款。他实在并没负债,虽然有押款十多万压在他背上,他不是现存着二百包粗细厂丝和大量的干茧么?金融界应该对于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实上金融界却当他一个穷光蛋似的追逼得那么急。

  这么想着的朱吟秋就不禁愤愤了,就觉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对,而且也觉得唐云山的议论越发离开他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冷冷地说:

  “唐云翁,尽管你那么说,我总以为做标金做公债的人们别有心肝!未必政府发行了振兴实业的公债,他们就肯踊跃认购罢?银行的业务以放款为大宗,认购公债也是放款之一种;可是放款给我们,难道就没有抵押品,没有利息么?自然有的哪!可是他们都不肯放款,岂非存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骚被周仲伟的一阵笑声扰乱了。这位矮胖子跳起来叉开了两臂,好像劝架似的站在唐云山和朱吟秋中间,高声说道:

  “你们不要争论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赚钱,而且想赚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处,银行家也有他们的困难——”

  “可不是!他们的准备金大半变成了公债,那么公债起了跌风的时候,他们基本动摇,自然要竭力搜罗现款,——臂如说,放给朱吟翁的款子就急于要收回了。所以我说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哪。”

  唐云山赶快抢着又来回护他的主张了。这时周仲伟也在接下去说:

  “刚才孙吉人先生有一个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随便开玩笑的!”

  这最后一句,周仲伟几乎是涨红了脸喊出来,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住了。唐云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转到孙吉人那方面。陈君宜更着急,就问道:

  “请吉翁讲出来罢!是什么办法?”

  孙吉人却只是微笑,慢慢地抽着雪茄烟,不肯马上就说。旁边的王和甫却耐不住了,看了孙吉人一眼,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出孙吉人的“好主意”来:

  “这件事,吉翁和我谈过好几回了。说来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联合实业界同人来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现在内地的现银都跑到上海来了,招股也还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问题,有一百万资本,再吸收一二百万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个局面来。如果再请准了发行钞票,那就更好办了。——只是这么一个意思,我们偶然谈起而已,并没放手进行。现在既经周仲翁一口喊了出来,就大家谈谈罢。”

  王和甫本来嗓子极响亮,此时却偏偏用了低调,而且隔壁“灵堂”的喧闹声,也实在太厉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来听,方才听明白了。当真“说来也平常”!实业界联合同业办银行,早已有过不少的先例;只不过孙吉人的主张是联合各业而非一业罢了。眼前这几位实业家就不是一业,他们各人的本身利害关系就彼此不尽相同。在静听王和甫慢慢地申说的时候,各位实业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转到这一层了;各人心里替自己打算的心计,就立刻许多许多地涌上来。王和甫说完了以后,大家竟默然无言,哑场了好半晌。

  最后还是并非实业家的唐云山先发言:

  “办法是错不了的。总得要联络各方面有力的人,大规模组织起来。我有一个提议,回头邀吴荪甫来商量。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众位看来我这话对么?”

  “对,对!我和孙吉翁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王和甫接着说,他的声音又和平常一样响亮了。

  于是大家都来发表意见,渐渐地谈到具体办法方面去了。本身力量不很充足的陈君宜和周仲伟料想孙吉人——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位矿主,在银钱上总很“兜得转”;而孙王两位呢,则认定了洋行买办起家的周仲伟和陈君宜在上海的手面一定也很可观。但大家心里还是注意在吴荪甫。这位吴三爷的财力,手腕,魄力,他们都是久仰的。只有朱吟秋虽然一面也在很起劲地谈,一面却对于吴荪甫的肯不肯参加,有点怀疑。他知道吴荪甫并没受过金融界的压迫,并且当此丝业中人大家叫苦连天之时,吴荪甫的境况最好:在四五个月前,厂经尚未猛跌的时候,吴荪甫不是抛售了一千包洋庄么?因此在目前丝业中人大家都想暂时停工的时候,吴荪甫是在赶工交货的。不过吴荪甫也有一点困难,就是缺乏干茧。新茧呢,现在蚕汛不好,茧价开盘就大。自然他还可以用日本干茧,但自从东汇飞涨以后,日本干茧进口尽管是免税,划算起来,却也不便宜。——这一些盘算,在朱吟秋脑筋上陆续通过,渐渐使他沉入了深思,终于坐在一边不再发言。

  忽然一个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头看看唐云山,恰好唐云山也正在看他。

  “云翁,办银行是我们的自救,可是实业有关国计民生,难道政府就应该袖手旁观么?刚才云翁说,政府发行公债应该全数用在振兴实业——这自然目前谈不到,然而为救济某一种实业,发行特项公债,想来是应该办的?”

  朱吟秋就对唐云山说了这样的话。这是绕圈子的话语,在已经盘算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当然不会感得还欠明了。可是唐云山却暂时楞住了。他还没回答,那边通到“灵堂”去的门忽然开了,首先进来的是丁医生。照例搓着手,丁医生轻轻吁一口气说:

  “完了,万国殡仪馆的生活还不差!施了彩色以后,吴老太爷躺在棺材里就和睡着一样,脸色是红喷喷的!——怎么?

  已经三点半了!”

  两个当差此时送进点心盘子来。汽水,冰淇淋,冰冻杏酪,八宝羹,奶油千层糕,以及各种西式糕点,摆满了一桌子。这些食品就把人们的谈话暂时塞住。

  丁医生将那些点心仔细看了一回,摇着头,一点也不吃。他的讲究卫生,是有名的。唐云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个女仆探头在大餐室后边的门口说:“请丁医生去。”原来是吴少奶奶有点不舒服。丁医生匆匆走后,前边门里却是吴荪甫来了,他特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放下手里的点心,站起来喊道:

  “真来得凑巧!有大计画和你商量呢!是这位孙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议。”

  孙王两位谦逊地笑了笑,就把刚才谈起想办银行的事,约略说了个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着唐云山哈哈地笑着,又加了几句:

  “我们不过是瞎吹一顿,不料唐云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爷了。今天您辛苦得很,我们改天再谈罢。”

  “就是今天!办起事来,荪甫是不知道疲倦的!”

  唐云山反对。比谁都热心些的样子,他一面招呼大家都到大餐室的后半间里,一面就发挥他的“实业家必须团结,而使政治上轨道”的议论;他认为联合办银行就是实业家大团结的初步。

  吴荪甫先不发表意见,听任唐云山在那里夸夸而谈。眼前这几位实业家的资力和才干,荪甫是一目了然的;单靠这几个人办不出什么大事。但对于自己,荪甫从来不肯“妄自菲薄”,有他自己加进去,那情形当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调弄成上驷之选。就是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是否一致把他当首领拥戴起来。这么在那里忖量的吴荪甫就运动他的尖利的眼光观察各人的神色。只有朱吟秋显得比别人冷淡,并且不多说话。于是在众人的谈锋略一停顿的时候,吴荪甫就对朱吟秋说:

  “吟翁,你以为怎样?照目前我们丝业的情形而论,几方面受压迫,我是很希望有那样一个调剂企业界的金融机关组织起来。”

  “吓,荪翁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只有荪翁力量充足,我们都要全仗大力帮忙的。”

  朱吟秋这话原也是真情实理。所以陈君宜和周仲伟就首先鼓掌赞成了。吴荪甫却忍不住略皱一下眉头。现在他看准了朱吟秋他们三个并非热心于自己来办银行,却是希望别人办了起来对他们破例宽容地放款。他正想回答,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彩的话来了:

  “诸位都不要太客气。兄弟原来的意思是打算组织一个银行,专门经营几种企业。人家办银行,无非吸收存款,做投机事业,地皮,金子,公债,至多对企业界做做押款。我们这银行倘使开办起来,一定要把大部分的资本来经营几项极有希望的企业。譬如江北的长途汽车,河南省内的矿山。至于调剂目前搁浅的企业,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

  只是兄弟一个人也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料不到孙吉人还藏着这一番大议论,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陈君宜和周仲伟愕然相顾,觉得这件事归根对于他们并没多大好处,兴致便冷了一半。朱吟秋却在那里微笑;他听得孙吉人提到了什么长途汽车,什么矿山,他便老实断定孙吉人的办银行是“淴浴主义”;他是最会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的。

  只有吴荪甫的眼睛里却闪出了兴奋的光彩。和孙吉人尚属初交,真看不出这个细长脖子的小脑袋里倒怀着那样的高瞻远瞩的气魄。吴荪甫觉得遇到一个“同志”了。荪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于冒险的精神,硬干的胆力;他喜欢和同他一样的人共事,他看见有些好好的企业放在没见识,没手段,没胆量的庸才手里,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么似的。对于这种半死不活的所谓企业家,荪甫常常打算毫无怜悯地将他们打倒,把企业拿到他的铁腕里来。

  当下吴荪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孙吉人的脸孔,沉静地点着头;可是他还想要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么大;他回过脸来看着左边的王和甫,故意问道:

  “和翁的高见呢?”

  “大致差不多。可是我们的目的尽管是那么着,开头办的时候,手段还得圆活些。要人家投资到专办新企业的银行,恐怕目前的局面还不行;开头的时候,大概还得照普通银行的办法。”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说。他的老是带几分开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孙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诙谐气质,又有北方人一般的肯死心去干的气质。

  吴荪甫笑起来了;他把两个指头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击一下,毅然说:

  “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罢!”

  “三爷又说笑话了。我和吉翁专听您的指挥。”

  “哈,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这三角恋爱准是成功的了!”

  唐云山插进来说,拍着腿大笑起来。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贡献了一个意见:

  “依我看来,你们三位何不先组织起一个银团来——”

  这么说着,他又回头招呼着朱吟秋他们,——似乎怕冷落了他们三个:

  “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这话对么?今天在场的就都是发起人。”

  静听着的三位,本来都以为孙吉人那样大而无当的计画未必能得吴荪甫赞成的,现在听出了相反的结果来,并且又凑着唐云山巴巴地来问,一时竟无言可答。莫说他们现时真无余力,即使他们银钱上活动得转,对于那样的太野心的事业,他们也是观望的。

  情形稍稍有点僵。恰好当差高升进来请吴荪甫了:

  “杜姑老爷有请。在对面的小客厅。”

  吴荪甫似乎料到了是什么事,站起来说过“少陪”,立刻就走。但是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边追上了朱吟秋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来加一句:

  “只要展期三个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斋说过的么?大家都是至好,能够通融的时候就得通融一遭。只是据他说来,好像也困难。银根紧了,他怕风险,凡是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单是吟翁一处——”

  “那么我只有一条路了:宣告破产!”

  朱吟秋说这话时,态度异常严肃,几乎叫吴荪甫相信了;可是吴荪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后,仍然断定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不给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说:

  “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怎么谈得到破产呢!”

  “那么,还有第二条路:我就停工三个月!”

  这句话却使吴荪甫险一些变了脸色。他知道目前各丝厂的情形,就像一个大火药库,只要一处爆发了一点火星,立刻就会蔓延开来,成为总同盟罢工的,而他自己此时却正在赶缫抛售出去的期货,极不愿意有罢工那样的事出来。这一切情形,当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这什么“停工三个月”就是一种威胁。吴荪甫略一沉吟,就转了口气:

  “我总竭力替你说。究竟竹斋肯不肯展期,回头我们再谈罢。”

  不让朱吟秋再往下纠缠,吴荪甫就跑了,脸上透出一丝狞笑来。

  杜竹斋在小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他嗅了多量的鼻烟,打过两个喷嚏,下意识地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恰好看见吴荪甫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朱吟秋来了。吴荪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闷的神色,很使竹斋吃了一惊,以为荪甫的厂里已经出了事,不然,便是家乡又来了电报。他迎上来慌忙问道:

  “什么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

  吴荪甫还是狞笑,不回答。关上了门,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张沙发里,他这才说:

  “简直是打仗的生活!脚底下全是地雷,随时会爆发起来,把你炸得粉碎!”

  杜竹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以为自己的预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吴荪甫突然转了态度,微微冷笑,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

  “朱吟秋这家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来是朱吟秋呵!”

  杜竹斋心头一松,随即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呀!你刚才看见的。他要求你那边的押款再展期三个月——好像还是至少三个月!这且不谈,他竟打算用手段,什么‘宣告破产’,什么‘停工’,简直是对我恫吓。他以为别人全是傻子,可以随他摆布的!”

  “哦——你怎样回答他呢?”

  “我说回头再谈。——可是,竹斋,你让他再展期么?”

  “他一定不肯结清,那也没办法。况且说起来不过八万块钱,他又有抵押品,中等干经一百五十包。”

  杜竹斋的话还没说完,吴荪甫早已跳起来了,像一只正要攫食的狮子似的踱了几步,然后回到沙发椅里,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摇着头冷冷地说:

  “何必呢?竹斋,你又不是慈善家;况且犯不着便宜了朱吟秋。——你相信他当真是手头调度不转么?没有的事!他就是太心狠,又是太笨;我顶恨这种又笨又心狠的人!先前B字级丝价还在九百两的时候,算来也已经可以归本,他不肯抛出;这就是太心狠!后来跌到八百五六十两了,他妄想还可以回涨,他倒反而吃进五十包川经;这又是他的太笨,而这笨也是由于心狠!这种人配干什么企业!他又不会管理工厂。他厂里的出品顶坏,他的丝吐头里,女人头发顶多;全体丝业的名誉,都被他败坏了!很好的一副意大利新式机器放在他手里,真是可惜!——”

  “照你说,怎么办呢?”

  对于丝厂管理全然外行的杜竹斋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吴荪甫的议论。

  “怎么办?你再放给他七万,凑成十五万!”

  “啊!什么!加放他七万?”

  杜竹斋这一惊愕可不小,身体一跳,右手中指上老大一堆鼻烟末就散满了一衣襟,但是吴荪甫微笑着回答:“不错,我说是七万!但并不是那八万展期,又加上七万。到期的八万仍旧要结帐,另外新做一笔十五万的押款,扣去那八万块的本息——”

  “我就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兜圈子办?朱吟秋只希望八万展期呀!”

  “你听呀!这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万押款,只给一个月期。抵押品呢,厂经,干经,灰经,全不要,单要干茧作抵押;也要规定到期不结帐,债权人可以自由处置抵押品。——还有,你算是中间介绍人,十五万的新押款是另一家,——譬如说,什么银团罢,由你介绍朱吟秋去做的。”

  说完后,吴荪甫凝起了他的尖利的眼光,不转眼地望着杜竹斋的山羊脸。他知道这位老姊夫的脾气是贪利而多疑,并且无论什么事情不能爽爽快快地就答应下来。他只好静候竹斋盘算好了再说。同时他也忍不住幻想到一个月后朱吟秋的干茧就可以到他自己手里,并且——也许这是想得太远了一点,三个月四个月后,说不定连那副意大利新式机器也转移到他的很有经验而严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时,小客厅后方的一道门开了,进来的是吴少奶奶,脸上的气色不很好。她悄悄地走到吴荪甫对面的椅子里坐下,似乎有话要说。吴荪甫也记起了刚才少奶奶心痛呕吐,找过了丁医生。他正想动问,杜竹斋却站起来打一个喷嚏,接着就说:

  “照你说的办罢。——然而,荪甫,抵押品单要干茧也不稳当,假使朱吟秋的干茧抵不到十五万呢?”

  吴荪甫不禁大笑起来:

  “竹斋,你怕抵不到十五万,我却怕朱吟秋舍不得拿出来作抵呢!只有一个月的期,除非到那时他会点铁成金,不然,干茧就不会再姓朱了:——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厂,囤起将近二十万银子的干茧来干什么?去年被他那么一收买,茧子价钱都抬高了,我们吃尽了他的亏。

  所以现在非把他的茧子挤出来不行!”

  “你这人真毒!”

  吴少奶奶忽然插进来说,她的阴沉的病容上展出朝霞似的艳笑来。

  杜竹斋和荪甫互相看了一眼,同声大笑。

  “这件事算是定规了——刚才找你来,还有一件事,……哦!是赵伯韬来了电话,那边第一步已经办好,第二步呢,据说市场上有变化,还得再商量一个更加妥当的办法。他在华懋第二号,正等我们去——”

  “那就立刻去!还有一个银团的事,我们到车子里再谈罢。”

  吴荪甫干干脆脆地说,就和杜竹斋跑出了小客厅;一分钟后,汽车的马达声音在窗外响了。

  这里,吴少奶奶独自坐着,暂时让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将她包围住。最初是那股汽车的声音将她引得远远的,——七八年前她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还是“密司林佩瑶时代”第一次和女同学们坐了汽车出去兜风的旧事。那时候,十六七岁她们这一伙,享受着“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对于眼前的一杯满满的青春美酒永不会想到有一天也要喝干了的;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The 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她们这一伙,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的影象,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那样的“诗意”的境地,——并且她们那座僻处沪西的大公园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样的境地,她们怀抱着多么美妙的未来的憧憬,特别是她——那时的“密司林佩瑶”,禀受了父亲的名士气质,曾经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楼阁,曾经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半睁了美妙的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

  但这样的“仲夏夜的梦”,照例是短促的。父亲和母亲的相继急病而死,把“现实”的真味挤进了“密司林佩瑶”的处女心里。然而也就在那时候,另一种英勇的热烈悲壮的“暴风雨”,轰动全世界的“五卅运动”,牵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瑶”的注意。在她看来庶几近于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

  这以后是——

  想到这里的吴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惊似的抬起头来向左右顾盼。小客厅里的一切是华丽的,投合着任何时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画,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名贵的家具,还有,笼里的鹦鹉。然而吴少奶奶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自从她成为这里的主妇以来,这“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觉,即使是时隐时现,可是总常在她心头。

  学生时代从英文的古典文学所受的所酝酿成的憧憬,这多年以来,还没从她的脑膜上洗去。这多年以来,她虽然已经体认了不少的“现实的真味”,然而还没足够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刚毅紫脸多疱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他们不像中古时代的那些骑士和王子会击剑,会骑马,他们却是打算盘,坐汽车。然而吴少奶奶却不能体认及此,并且她有时也竟忘记了自己也迥不同于中世纪的美姬!

  “有客!”

  忽然笼里的鹦鹉叫了声不成腔的话语,将吴少奶奶从惘想中惊醒。小客厅的前右侧的门口站着一位军装的少年,腰肢挺得笔直,清秀而带点威武气概的脸上半含着笑意,眼光炯炯地:是雷参谋!

  吴少奶奶猛一怔。“现实”与“梦境”在她的意识里刹那间成为一交流,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后的雷参谋走近来了,受过训练的脚步声打入吴少奶奶的耳朵,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同时“义务”和礼貌的习惯更把她挤得紧紧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来招呼:

  “雷参谋!请坐。——是找荪甫罢,刚才出去。”“我看见他出去。吴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过夜饭再走。”

  雷参谋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回答,却并不就座,站在吴少奶奶跟前,相离有两尺左右,眼光炯炯地射定了吴少奶奶的还带几分迷惘的脸孔。

  吴少奶奶本能地微笑着,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来坐的沙发椅里。

  暂时两边都没有话。一个颇僵的沉默。

  雷参谋把眼光从吴少奶奶的脸上收回,注在地下,身体微微一震。突然,他的右手插到衣袋里,上前一步,依然微俯着头,很快地说了这么几句:

  “吴夫人!明天早车我就离开上海,到前线去;这一次,光景战死的份儿居多!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你,最后一次和你说话;吴夫人!这里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雷参谋抬起头,右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手里有一本书,飞快地将这书揭开,双手捧着,就献到吴少奶奶面前。

  这是一本破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这书的揭开的页面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

  暴风雨似的“五卅运动”初期的学生会时代的往事,突然像一片闪电飞来,从这书,从这白玫瑰,打中了吴少奶奶,使她全身发抖。她一手抢过了这本书,惊惶地看着雷参谋,说不出半个字。

  雷参谋苦笑,似乎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下去:

  “吴夫人!这个,你当做是赠品也可以,当做是我请你保管的,也可以。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我,又差不多没有亲密的朋友。我这终身唯一的亲爱的,就是这朵枯萎的白玫瑰和这本书!我在上前线以前,很想把这最可宝贵的东西,付托给最可靠最适当的人儿——”

  突然间吴少奶奶短促地喊一声,脸上泛起了红晕。

  雷参谋也是一顿,但立刻更急促更坚定地说下去:

  “吴夫人!我选中了你!我想来你也同意!这朵花,这本书的历史,没有一刻不在我的心头!五年前,也是像今天这么一个不寻常的薄暮,也是这么一个闷热的薄暮,我从一位最庄严最高贵最美丽的人手里接受了这朵花——这是我崇拜她的报酬;这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曾经目击我和她的——吴夫人,也许你并不反对说那就是恋爱!可是穷学生的我,不敢冒昧;吴夫人,大概你也想得到,进一步的行动,那时事实上也不许可。那时候,那时候,——吴夫人,现在你一定明白了那时候为什么我忽然在我所崇拜的天仙面前失踪了:我是到广东,进了黄埔!我从广东打到湖南,我从连长到团长,我打开了长沙,打开了武汉,打开了郑州,又打开了北平;我在成千成万的死人堆里爬过!几次性命的危险,我什么东西都丢弃了,只有这朵花,这本书,我没有离开过!可是我从死里逃出来看见了什么呢?吴夫人,我在上海找了半年多,我才知道我的运气不好!现在,我的希望没有了,我的勇气也没有了,我这次上前线去,大概一定要死!——吴夫人,却是这本书,这朵枯萎的花,我不能让她们也在战场上烂掉!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最适当的人,请她保管这本破书,这朵残花——”

  此时雷参谋的声音也有点抖了,几点汗珠透出他的额角。他回过一口气来,颓然落在最近的椅子里。吴少奶奶的脸色却已经转成灰白,痴痴地望着雷参谋,不作声,也不动。

  雷参谋苦笑着,忽然像和身子里的什么在斗争着似的把胸脯一挺,霍地站起来,又走到吴少奶奶跟前,带着半哑的声音慢慢地说:

  “吴夫人!我有机会把这段故事讲给你听,我死也瞑目了!”

  说完,雷参谋举手行一个军礼,转身就走。

  “雷鸣!雷鸣!”

  吴少奶奶猛的站起来,颤着声音叫。

  雷参谋站住了,转过身来。可是吴少奶奶再没有话。她的脸色现在又飞红了,她的眼光迷乱,她的胸部很剧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她伸开了两臂。雷参谋抢上一步,吴少奶奶便像醉迷似的扑在雷参谋胸前,她的脸恰靠在雷参谋肩头。雷参谋俯下头去,两个嘴唇接在一处。

  “哥哥哟!”

  笼里的鹦鹉突然一声怪叫。

  偎抱着的两个人都一跳。吴少奶奶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猛然推开了雷参谋,抱着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飞步跑出了小客厅,又飞步跑到楼上自己房里,倒在床上,一股热泪顷刻湿透了洁白的绣花枕套。


支持(0中立(0反对(0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重新做人
  4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东京大屠杀
等级:试读 帖子:1985 积分:2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3/5/19 21:51:4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4/13 11:24:02

  午后,满天乌云,闷热异常。已经是两点钟,万国殡仪馆还没把吴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种棺盖上装着厚玻璃可以看见老太爷遗容的棺材送来。先前送来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联合势力反对掉了。入殓的时间不得不改迟一个小时。电话和专差,不断地向万国殡仪馆送去,流星似的催促着。吴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专等那口棺材来,就可以把这一天的大事了结。

  吊丧的宾客也已经散去了许多。只剩下几位至亲好友,或者是身上没有要紧事情的人们,很耐烦地等候着送殓,此时都散在花园里凉快的地方,一簇一簇地随便谈话。

  先前最热闹的大餐室前后,现在冷静了。四五个当差在那里收拾啤酒瓶和汽水瓶,扫去满地的水果皮壳。他们中间时时交换着几句抱怨的话:

  “三老爷真性急,老太爷这样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么办得了!”

  “这就是他的脾气呀!——听高升说,早半天,三老爷在书房里大大的生气呢,厂里的帐房莫先生险一些儿吓死了!——再说,你们看老太爷的福气真不差!要是迟两天出来,嘿!——听说早上来了电报,那边的乡下人造反了!——

  三老爷的生气,多半是为着这个!”

  说这话的,叫做李贵,本来是吴少奶奶娘家的当差,自从那年吴少奶奶的父母相继急病死后,这李贵就投靠到吴府来了。如果说吴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车饭钱就开销了五百六十几块。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个当差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那么,三老爷回头给我们的赏钱,至少也得一千块了!”

  又是李贵的声音。听得了“一千块”这三个字,当差们的脸上都放红光了;但这红光只一刹那,就又消失了。根据他们特有的经验,知道这所谓“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级派赏,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则连拿“引”字帖的,伺候灵前的,各项杂差的,还有觉林素菜馆来的大批“火头军”,——总共不下一百人的他们这当差“连”,每人所得也就戋戋了。这么想着的他们四五人,动作就没有劲儿,反比没有提到赏钱以前更懒懒的了。他们一股子不平之气正还要发泄,忽然一个人走进来了。

  这是范博文,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神气正不下于这些“失望”了的当差。站在屋子中间旋一个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半个人!——喂,李贵,你看见佩珊二小姐么?”

  可是并没等李贵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过了那大餐室的后半间,从后边的那道门跑到游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闯进那通到“灵堂”的门,睁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灵堂”里悄悄地没有声响;太太小姐们一个也不在,只有四五个“伴灵”的女仆坐在靠墙壁的凳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吴老太爷的遗体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围堆起了鲜花的小山;而在这鲜花“山”中,这里那里亮晶晶闪着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长方形的机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赶快钻过那白布的孝帏,跑到“灵堂”前石阶上松一口气,仰脸望着天空。一种孤伶无依,而又寂寞无聊的冷味,灌满了他的“诗人的心”了。

  石阶下,素牌楼旁边的一班“鼓乐手”,此时都抱着乐器在那里打瞌睡,他们已经辛苦了半天,现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储蓄精力准备入殓时最后一次的大紧张。

  范博文觉得什么都是不顺眼的,都是平凡恶俗。他简直有点生气了。恰在那时候,吴芝生从石阶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来,满脸是发见了什么似的高兴的神气,看见范博文独自站在那里,一把拖住他就跑。范博文本能地跟着走,一面又是那句问话:

  “你看见佩珊么?”

  “回头再告诉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剧!”

  吴芝生匆匆地说,拖住范博文穿过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树,来到花园最东端的幽静去处。这里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现在花房顶罩着芦帘的凉棚。花房左边是小小的三开间洋式平房,窗是开着,窗外都挂着日本式的印花细竹帘,一阵一阵的笑声从帘子里送出来。

  “这是弹子房。我不爱这个!”

  范博文摇着头说。但是吴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范博文的嘴巴,在他耳朵边轻声喝道:

  “不要嚷!你看,他们打的什么弹子呀!”

  他们两个悄悄地走到一个窗子边,向里面窥望。多么快活的一群人呀!交际花徐曼丽女士赤着一双脚,袅袅婷婷站在一张弹子台上跳舞哪!她托开了两臂,提起一条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衣服的下缘,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的亵衣,全都露出来了。朱吟秋,孙吉人,王和甫,陈君宜他们四个,高高地坐在旁边的看打弹子的高脚长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伟手里拿着打弹子的棒,一往一来地摆动,像是音乐队的队长。忽然徐曼丽像燕子似的从她所站的弹子台跳到另一张弹子台上去了。轰雷似的一声喝采!可是就在那时候,徐曼丽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要跌倒;幸而雷鸣抢上前去贴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这么揩的罢?”

  唐云山跟着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上,还顶着徐曼丽的黑缎子高跟鞋。

  于是一阵混乱。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荡,喊的更狂。坐在那里旁观的四位也加入了。

  范博文把吴芝生拉开一步,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这算什么希奇!拚命拉了我来看!更有甚于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谈‘男女之大防’的,岂非就是他们这班‘社会的栋梁’么?”

  “哼!你真是书呆子的见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维持,‘死的跳舞’却也不可不跳!你知道么?这是他们的‘死的跳舞’呀!农村愈破产,都市的畸形发展愈猛烈,金价愈涨,米价愈贵,内乱的炮火愈厉害,农民的骚动愈普遍,那么,他们——这些有钱人的‘死的跳舞’就愈加疯狂!有什么希奇?

  看它干么?——还不如找林佩珊她们去罢!”

  这么说着,范博文掉转身体就想走,可是吴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时弹子房里换了把戏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声唱。吴芝生拉着范博文再近去看,只见徐曼丽还是那样站在弹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跳。她一双高跟鞋现在是顶在矮胖子周仲伟的头上了;这位火柴厂老板曲着腿,一蹲一蹲地学虾蟆跳。他的嘴里“啧——啧——”地响着,可不是唱什么。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经地在唱的,是雷参谋。他挺直了胸膛,微仰着头;光景他唱军歌的时候,也不能比这时的态度更认真更严肃了。

  吴芝生回头对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个箭步跳到那弹子房的门前,一手飞开了那印花细竹软帘,抢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声舞姿以及那虾蟆跳都停止了,这荒乐的一群僵在那里。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唢呐,笛子,大号筒的混合声音像春雷突发似的从外面飞进来了!这是哀乐!吴老太爷入殓的时间终于到了。朱吟秋第一个先跳起来,一边走,一边喊:

  “时候到了!走罢!”

  经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脚来就跑。周仲伟忘记了头上还顶着那双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徐曼丽赤着脚在弹子台上急得乱跳乱嚷。雷参谋乘这当儿,抱起了徐曼丽也追出来,直到暖花房旁边,方才从地上拣取那双小巧玲珑的黑缎子高跟鞋。

  这一伙人到了“灵堂”外时,那五层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满园子树荫间挂着的许多白纸灯笼此时都已经点上火了。天空是阴霾得像在黄昏时刻,那些白纸灯笼在浓绿深处闪着惨淡的黄光。大号筒不歇地“乌——都,都,都”地怪叫,听着了使人心上会发毛。有一个当差,手里拿着一大束燃旺了的线香,看见朱吟秋这一班老爷们挤上来,就分给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过香来,随手又丢在地下,看见人堆里有一条缝,他就挤进去了。吴芝生也跟着,他却用手里的香来开辟一条路。

  唐云山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就回头对孙吉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这里干什么?”

  “回老地方去罢?”

  “还是到大餐间去,我们抄后边的柏油路就行了。”

  挤在孙吉人旁边的周仲伟说。同时他又用眼光去征求王和甫以及陈君宜的同意。

  “你们留意到么?少了人了:雷参谋和交际花!”

  朱吟秋睒着眼睛说。但是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哀乐声浪把他这话吞没了,而且陈君宜已经拉着他跟在周仲伟一班人的后面,抄过那大餐室前面的走廊。他们刚走过那架木香花棚的时候,看见雷鸣和徐曼丽正从树荫中走出来,匆匆地跑向“灵堂”前去了。

  大餐间里果然没有一个人。但通到“灵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间的那道门却关着。周仲伟跑过去拉开了这道门,扑面就闯进了大号筒,喇叭,唢呐,笛子的混合声,还有哭声和吆喝声。并且就在那门口,放着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殓用品。

  周仲伟赶快将门掩上,回身摇着头说:

  “还是坐在这里罢。隔一道墙也还是一样!”

  一面说着,他又从各人手里收齐了线香,一古脑儿插进了摆在桌子上看样的福建脱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体埋在沙发里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

  朱吟秋坐在周仲伟对面,闭了眼睛,狂吸着茄立克,很在那里用心思的样子;忽然他睁开眼来,看着旁边的陈君宜说:

  “节边收不起账,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大家都一样;难道你的往来钱庄不能通融一下么?”

  “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么什么啦,我简直有点生气了。——回头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帮忙。”

  陈君宜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钱庄经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相,就近在咫尺,同时,一团和气的杜竹斋的山羊脸也在旁边晃;陈君宜觉得这是一线希望。不料朱吟秋却冷冷地摇着头,说了这么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扫兴的话:

  “竹斋么?——哎!”

  “什么!你看来不成功么?我的数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过去了。”

  陈君宜急口问,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脸孔。还没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边周仲伟忽然插进来说:

  “十二三万,你还说数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没有办法。金融界看见我们这伙开厂的一上门,眉头就皱紧了。但这也难怪。他们把资本运用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一天工夫赚进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对,对!周仲翁的话总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譬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么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办实业的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停顿。从隔壁“灵堂”传来了更震耳的哀乐声和号哭声,中间还夹着什么木器沉重地撞击的声音。

  这闹声一直在继续,但渐渐地惯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们又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线索。

  满心都在焦虑着端阳节怎么对付过去的朱吟秋,虽然未始不相信唐云山的议论很有理,可是总觉得离开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一些。他的问题很简单:怎样把到期的押款延宕过去,并且怎样能够既不必“忍痛”卖出贱价的丝,又可以使他的丝厂仍旧开工。总之,他的问题是如何弄到一批现款。他实在并没负债,虽然有押款十多万压在他背上,他不是现存着二百包粗细厂丝和大量的干茧么?金融界应该对于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实上金融界却当他一个穷光蛋似的追逼得那么急。

  这么想着的朱吟秋就不禁愤愤了,就觉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对,而且也觉得唐云山的议论越发离开他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冷冷地说:

  “唐云翁,尽管你那么说,我总以为做标金做公债的人们别有心肝!未必政府发行了振兴实业的公债,他们就肯踊跃认购罢?银行的业务以放款为大宗,认购公债也是放款之一种;可是放款给我们,难道就没有抵押品,没有利息么?自然有的哪!可是他们都不肯放款,岂非存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骚被周仲伟的一阵笑声扰乱了。这位矮胖子跳起来叉开了两臂,好像劝架似的站在唐云山和朱吟秋中间,高声说道:

  “你们不要争论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赚钱,而且想赚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处,银行家也有他们的困难——”

  “可不是!他们的准备金大半变成了公债,那么公债起了跌风的时候,他们基本动摇,自然要竭力搜罗现款,——臂如说,放给朱吟翁的款子就急于要收回了。所以我说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哪。”

  唐云山赶快抢着又来回护他的主张了。这时周仲伟也在接下去说:

  “刚才孙吉人先生有一个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随便开玩笑的!”

  这最后一句,周仲伟几乎是涨红了脸喊出来,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住了。唐云山和朱吟秋的眼光都转到孙吉人那方面。陈君宜更着急,就问道:

  “请吉翁讲出来罢!是什么办法?”

  孙吉人却只是微笑,慢慢地抽着雪茄烟,不肯马上就说。旁边的王和甫却耐不住了,看了孙吉人一眼,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出孙吉人的“好主意”来:

  “这件事,吉翁和我谈过好几回了。说来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联合实业界同人来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现在内地的现银都跑到上海来了,招股也还容易,吸收存款更不成问题,有一百万资本,再吸收一二百万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个局面来。如果再请准了发行钞票,那就更好办了。——只是这么一个意思,我们偶然谈起而已,并没放手进行。现在既经周仲翁一口喊了出来,就大家谈谈罢。”

  王和甫本来嗓子极响亮,此时却偏偏用了低调,而且隔壁“灵堂”的喧闹声,也实在太厉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来听,方才听明白了。当真“说来也平常”!实业界联合同业办银行,早已有过不少的先例;只不过孙吉人的主张是联合各业而非一业罢了。眼前这几位实业家就不是一业,他们各人的本身利害关系就彼此不尽相同。在静听王和甫慢慢地申说的时候,各位实业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转到这一层了;各人心里替自己打算的心计,就立刻许多许多地涌上来。王和甫说完了以后,大家竟默然无言,哑场了好半晌。

  最后还是并非实业家的唐云山先发言:

  “办法是错不了的。总得要联络各方面有力的人,大规模组织起来。我有一个提议,回头邀吴荪甫来商量。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众位看来我这话对么?”

  “对,对!我和孙吉翁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王和甫接着说,他的声音又和平常一样响亮了。

  于是大家都来发表意见,渐渐地谈到具体办法方面去了。本身力量不很充足的陈君宜和周仲伟料想孙吉人——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位矿主,在银钱上总很“兜得转”;而孙王两位呢,则认定了洋行买办起家的周仲伟和陈君宜在上海的手面一定也很可观。但大家心里还是注意在吴荪甫。这位吴三爷的财力,手腕,魄力,他们都是久仰的。只有朱吟秋虽然一面也在很起劲地谈,一面却对于吴荪甫的肯不肯参加,有点怀疑。他知道吴荪甫并没受过金融界的压迫,并且当此丝业中人大家叫苦连天之时,吴荪甫的境况最好:在四五个月前,厂经尚未猛跌的时候,吴荪甫不是抛售了一千包洋庄么?因此在目前丝业中人大家都想暂时停工的时候,吴荪甫是在赶工交货的。不过吴荪甫也有一点困难,就是缺乏干茧。新茧呢,现在蚕汛不好,茧价开盘就大。自然他还可以用日本干茧,但自从东汇飞涨以后,日本干茧进口尽管是免税,划算起来,却也不便宜。——这一些盘算,在朱吟秋脑筋上陆续通过,渐渐使他沉入了深思,终于坐在一边不再发言。

  忽然一个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头看看唐云山,恰好唐云山也正在看他。

  “云翁,办银行是我们的自救,可是实业有关国计民生,难道政府就应该袖手旁观么?刚才云翁说,政府发行公债应该全数用在振兴实业——这自然目前谈不到,然而为救济某一种实业,发行特项公债,想来是应该办的?”

  朱吟秋就对唐云山说了这样的话。这是绕圈子的话语,在已经盘算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当然不会感得还欠明了。可是唐云山却暂时楞住了。他还没回答,那边通到“灵堂”去的门忽然开了,首先进来的是丁医生。照例搓着手,丁医生轻轻吁一口气说:

  “完了,万国殡仪馆的生活还不差!施了彩色以后,吴老太爷躺在棺材里就和睡着一样,脸色是红喷喷的!——怎么?

  已经三点半了!”

  两个当差此时送进点心盘子来。汽水,冰淇淋,冰冻杏酪,八宝羹,奶油千层糕,以及各种西式糕点,摆满了一桌子。这些食品就把人们的谈话暂时塞住。

  丁医生将那些点心仔细看了一回,摇着头,一点也不吃。他的讲究卫生,是有名的。唐云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个女仆探头在大餐室后边的门口说:“请丁医生去。”原来是吴少奶奶有点不舒服。丁医生匆匆走后,前边门里却是吴荪甫来了,他特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放下手里的点心,站起来喊道:

  “真来得凑巧!有大计画和你商量呢!是这位孙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议。”

  孙王两位谦逊地笑了笑,就把刚才谈起想办银行的事,约略说了个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斜指着唐云山哈哈地笑着,又加了几句:

  “我们不过是瞎吹一顿,不料唐云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爷了。今天您辛苦得很,我们改天再谈罢。”

  “就是今天!办起事来,荪甫是不知道疲倦的!”

  唐云山反对。比谁都热心些的样子,他一面招呼大家都到大餐室的后半间里,一面就发挥他的“实业家必须团结,而使政治上轨道”的议论;他认为联合办银行就是实业家大团结的初步。

  吴荪甫先不发表意见,听任唐云山在那里夸夸而谈。眼前这几位实业家的资力和才干,荪甫是一目了然的;单靠这几个人办不出什么大事。但对于自己,荪甫从来不肯“妄自菲薄”,有他自己加进去,那情形当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调弄成上驷之选。就是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是否一致把他当首领拥戴起来。这么在那里忖量的吴荪甫就运动他的尖利的眼光观察各人的神色。只有朱吟秋显得比别人冷淡,并且不多说话。于是在众人的谈锋略一停顿的时候,吴荪甫就对朱吟秋说:

  “吟翁,你以为怎样?照目前我们丝业的情形而论,几方面受压迫,我是很希望有那样一个调剂企业界的金融机关组织起来。”

  “吓,荪翁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只有荪翁力量充足,我们都要全仗大力帮忙的。”

  朱吟秋这话原也是真情实理。所以陈君宜和周仲伟就首先鼓掌赞成了。吴荪甫却忍不住略皱一下眉头。现在他看准了朱吟秋他们三个并非热心于自己来办银行,却是希望别人办了起来对他们破例宽容地放款。他正想回答,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彩的话来了:

  “诸位都不要太客气。兄弟原来的意思是打算组织一个银行,专门经营几种企业。人家办银行,无非吸收存款,做投机事业,地皮,金子,公债,至多对企业界做做押款。我们这银行倘使开办起来,一定要把大部分的资本来经营几项极有希望的企业。譬如江北的长途汽车,河南省内的矿山。至于调剂目前搁浅的企业,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

  只是兄弟一个人也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料不到孙吉人还藏着这一番大议论,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陈君宜和周仲伟愕然相顾,觉得这件事归根对于他们并没多大好处,兴致便冷了一半。朱吟秋却在那里微笑;他听得孙吉人提到了什么长途汽车,什么矿山,他便老实断定孙吉人的办银行是“淴浴主义”;他是最会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的。

  只有吴荪甫的眼睛里却闪出了兴奋的光彩。和孙吉人尚属初交,真看不出这个细长脖子的小脑袋里倒怀着那样的高瞻远瞩的气魄。吴荪甫觉得遇到一个“同志”了。荪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于冒险的精神,硬干的胆力;他喜欢和同他一样的人共事,他看见有些好好的企业放在没见识,没手段,没胆量的庸才手里,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么似的。对于这种半死不活的所谓企业家,荪甫常常打算毫无怜悯地将他们打倒,把企业拿到他的铁腕里来。

  当下吴荪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孙吉人的脸孔,沉静地点着头;可是他还想要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么大;他回过脸来看着左边的王和甫,故意问道:

  “和翁的高见呢?”

  “大致差不多。可是我们的目的尽管是那么着,开头办的时候,手段还得圆活些。要人家投资到专办新企业的银行,恐怕目前的局面还不行;开头的时候,大概还得照普通银行的办法。”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说。他的老是带几分开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孙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诙谐气质,又有北方人一般的肯死心去干的气质。

  吴荪甫笑起来了;他把两个指头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击一下,毅然说:

  “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罢!”

  “三爷又说笑话了。我和吉翁专听您的指挥。”

  “哈,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这三角恋爱准是成功的了!”

  唐云山插进来说,拍着腿大笑起来。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贡献了一个意见:

  “依我看来,你们三位何不先组织起一个银团来——”

  这么说着,他又回头招呼着朱吟秋他们,——似乎怕冷落了他们三个:

  “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这话对么?今天在场的就都是发起人。”

  静听着的三位,本来都以为孙吉人那样大而无当的计画未必能得吴荪甫赞成的,现在听出了相反的结果来,并且又凑着唐云山巴巴地来问,一时竟无言可答。莫说他们现时真无余力,即使他们银钱上活动得转,对于那样的太野心的事业,他们也是观望的。

  情形稍稍有点僵。恰好当差高升进来请吴荪甫了:

  “杜姑老爷有请。在对面的小客厅。”

  吴荪甫似乎料到了是什么事,站起来说过“少陪”,立刻就走。但是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边追上了朱吟秋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来加一句:

  “只要展期三个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斋说过的么?大家都是至好,能够通融的时候就得通融一遭。只是据他说来,好像也困难。银根紧了,他怕风险,凡是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单是吟翁一处——”

  “那么我只有一条路了:宣告破产!”

  朱吟秋说这话时,态度异常严肃,几乎叫吴荪甫相信了;可是吴荪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后,仍然断定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不给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说:

  “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怎么谈得到破产呢!”

  “那么,还有第二条路:我就停工三个月!”

  这句话却使吴荪甫险一些变了脸色。他知道目前各丝厂的情形,就像一个大火药库,只要一处爆发了一点火星,立刻就会蔓延开来,成为总同盟罢工的,而他自己此时却正在赶缫抛售出去的期货,极不愿意有罢工那样的事出来。这一切情形,当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这什么“停工三个月”就是一种威胁。吴荪甫略一沉吟,就转了口气:

  “我总竭力替你说。究竟竹斋肯不肯展期,回头我们再谈罢。”

  不让朱吟秋再往下纠缠,吴荪甫就跑了,脸上透出一丝狞笑来。

  杜竹斋在小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他嗅了多量的鼻烟,打过两个喷嚏,下意识地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恰好看见吴荪甫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朱吟秋来了。吴荪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闷的神色,很使竹斋吃了一惊,以为荪甫的厂里已经出了事,不然,便是家乡又来了电报。他迎上来慌忙问道:

  “什么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

  吴荪甫还是狞笑,不回答。关上了门,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张沙发里,他这才说:

  “简直是打仗的生活!脚底下全是地雷,随时会爆发起来,把你炸得粉碎!”

  杜竹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以为自己的预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吴荪甫突然转了态度,微微冷笑,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

  “朱吟秋这家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来是朱吟秋呵!”

  杜竹斋心头一松,随即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呀!你刚才看见的。他要求你那边的押款再展期三个月——好像还是至少三个月!这且不谈,他竟打算用手段,什么‘宣告破产’,什么‘停工’,简直是对我恫吓。他以为别人全是傻子,可以随他摆布的!”

  “哦——你怎样回答他呢?”

  “我说回头再谈。——可是,竹斋,你让他再展期么?”

  “他一定不肯结清,那也没办法。况且说起来不过八万块钱,他又有抵押品,中等干经一百五十包。”

  杜竹斋的话还没说完,吴荪甫早已跳起来了,像一只正要攫食的狮子似的踱了几步,然后回到沙发椅里,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摇着头冷冷地说:

  “何必呢?竹斋,你又不是慈善家;况且犯不着便宜了朱吟秋。——你相信他当真是手头调度不转么?没有的事!他就是太心狠,又是太笨;我顶恨这种又笨又心狠的人!先前B字级丝价还在九百两的时候,算来也已经可以归本,他不肯抛出;这就是太心狠!后来跌到八百五六十两了,他妄想还可以回涨,他倒反而吃进五十包川经;这又是他的太笨,而这笨也是由于心狠!这种人配干什么企业!他又不会管理工厂。他厂里的出品顶坏,他的丝吐头里,女人头发顶多;全体丝业的名誉,都被他败坏了!很好的一副意大利新式机器放在他手里,真是可惜!——”

  “照你说,怎么办呢?”

  对于丝厂管理全然外行的杜竹斋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吴荪甫的议论。

  “怎么办?你再放给他七万,凑成十五万!”

  “啊!什么!加放他七万?”

  杜竹斋这一惊愕可不小,身体一跳,右手中指上老大一堆鼻烟末就散满了一衣襟,但是吴荪甫微笑着回答:“不错,我说是七万!但并不是那八万展期,又加上七万。到期的八万仍旧要结帐,另外新做一笔十五万的押款,扣去那八万块的本息——”

  “我就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兜圈子办?朱吟秋只希望八万展期呀!”

  “你听呀!这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万押款,只给一个月期。抵押品呢,厂经,干经,灰经,全不要,单要干茧作抵押;也要规定到期不结帐,债权人可以自由处置抵押品。——还有,你算是中间介绍人,十五万的新押款是另一家,——譬如说,什么银团罢,由你介绍朱吟秋去做的。”

  说完后,吴荪甫凝起了他的尖利的眼光,不转眼地望着杜竹斋的山羊脸。他知道这位老姊夫的脾气是贪利而多疑,并且无论什么事情不能爽爽快快地就答应下来。他只好静候竹斋盘算好了再说。同时他也忍不住幻想到一个月后朱吟秋的干茧就可以到他自己手里,并且——也许这是想得太远了一点,三个月四个月后,说不定连那副意大利新式机器也转移到他的很有经验而严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时,小客厅后方的一道门开了,进来的是吴少奶奶,脸上的气色不很好。她悄悄地走到吴荪甫对面的椅子里坐下,似乎有话要说。吴荪甫也记起了刚才少奶奶心痛呕吐,找过了丁医生。他正想动问,杜竹斋却站起来打一个喷嚏,接着就说:

  “照你说的办罢。——然而,荪甫,抵押品单要干茧也不稳当,假使朱吟秋的干茧抵不到十五万呢?”

  吴荪甫不禁大笑起来:

  “竹斋,你怕抵不到十五万,我却怕朱吟秋舍不得拿出来作抵呢!只有一个月的期,除非到那时他会点铁成金,不然,干茧就不会再姓朱了:——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厂,囤起将近二十万银子的干茧来干什么?去年被他那么一收买,茧子价钱都抬高了,我们吃尽了他的亏。

  所以现在非把他的茧子挤出来不行!”

  “你这人真毒!”

  吴少奶奶忽然插进来说,她的阴沉的病容上展出朝霞似的艳笑来。

  杜竹斋和荪甫互相看了一眼,同声大笑。

  “这件事算是定规了——刚才找你来,还有一件事,……哦!是赵伯韬来了电话,那边第一步已经办好,第二步呢,据说市场上有变化,还得再商量一个更加妥当的办法。他在华懋第二号,正等我们去——”

  “那就立刻去!还有一个银团的事,我们到车子里再谈罢。”

  吴荪甫干干脆脆地说,就和杜竹斋跑出了小客厅;一分钟后,汽车的马达声音在窗外响了。

  这里,吴少奶奶独自坐着,暂时让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将她包围住。最初是那股汽车的声音将她引得远远的,——七八年前她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还是“密司林佩瑶时代”第一次和女同学们坐了汽车出去兜风的旧事。那时候,十六七岁她们这一伙,享受着“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对于眼前的一杯满满的青春美酒永不会想到有一天也要喝干了的;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The 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她们这一伙,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的影象,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那样的“诗意”的境地,——并且她们那座僻处沪西的大公园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样的境地,她们怀抱着多么美妙的未来的憧憬,特别是她——那时的“密司林佩瑶”,禀受了父亲的名士气质,曾经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楼阁,曾经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半睁了美妙的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

  但这样的“仲夏夜的梦”,照例是短促的。父亲和母亲的相继急病而死,把“现实”的真味挤进了“密司林佩瑶”的处女心里。然而也就在那时候,另一种英勇的热烈悲壮的“暴风雨”,轰动全世界的“五卅运动”,牵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瑶”的注意。在她看来庶几近于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

  这以后是——

  想到这里的吴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惊似的抬起头来向左右顾盼。小客厅里的一切是华丽的,投合着任何时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画,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名贵的家具,还有,笼里的鹦鹉。然而吴少奶奶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自从她成为这里的主妇以来,这“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觉,即使是时隐时现,可是总常在她心头。

  学生时代从英文的古典文学所受的所酝酿成的憧憬,这多年以来,还没从她的脑膜上洗去。这多年以来,她虽然已经体认了不少的“现实的真味”,然而还没足够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刚毅紫脸多疱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他们不像中古时代的那些骑士和王子会击剑,会骑马,他们却是打算盘,坐汽车。然而吴少奶奶却不能体认及此,并且她有时也竟忘记了自己也迥不同于中世纪的美姬!

  “有客!”

  忽然笼里的鹦鹉叫了声不成腔的话语,将吴少奶奶从惘想中惊醒。小客厅的前右侧的门口站着一位军装的少年,腰肢挺得笔直,清秀而带点威武气概的脸上半含着笑意,眼光炯炯地:是雷参谋!

  吴少奶奶猛一怔。“现实”与“梦境”在她的意识里刹那间成为一交流,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后的雷参谋走近来了,受过训练的脚步声打入吴少奶奶的耳朵,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同时“义务”和礼貌的习惯更把她挤得紧紧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来招呼:

  “雷参谋!请坐。——是找荪甫罢,刚才出去。”“我看见他出去。吴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过夜饭再走。”

  雷参谋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回答,却并不就座,站在吴少奶奶跟前,相离有两尺左右,眼光炯炯地射定了吴少奶奶的还带几分迷惘的脸孔。

  吴少奶奶本能地微笑着,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来坐的沙发椅里。

  暂时两边都没有话。一个颇僵的沉默。

  雷参谋把眼光从吴少奶奶的脸上收回,注在地下,身体微微一震。突然,他的右手插到衣袋里,上前一步,依然微俯着头,很快地说了这么几句:

  “吴夫人!明天早车我就离开上海,到前线去;这一次,光景战死的份儿居多!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你,最后一次和你说话;吴夫人!这里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雷参谋抬起头,右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手里有一本书,飞快地将这书揭开,双手捧着,就献到吴少奶奶面前。

  这是一本破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这书的揭开的页面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

  暴风雨似的“五卅运动”初期的学生会时代的往事,突然像一片闪电飞来,从这书,从这白玫瑰,打中了吴少奶奶,使她全身发抖。她一手抢过了这本书,惊惶地看着雷参谋,说不出半个字。

  雷参谋苦笑,似乎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下去:

  “吴夫人!这个,你当做是赠品也可以,当做是我请你保管的,也可以。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我,又差不多没有亲密的朋友。我这终身唯一的亲爱的,就是这朵枯萎的白玫瑰和这本书!我在上前线以前,很想把这最可宝贵的东西,付托给最可靠最适当的人儿——”

  突然间吴少奶奶短促地喊一声,脸上泛起了红晕。

  雷参谋也是一顿,但立刻更急促更坚定地说下去:

  “吴夫人!我选中了你!我想来你也同意!这朵花,这本书的历史,没有一刻不在我的心头!五年前,也是像今天这么一个不寻常的薄暮,也是这么一个闷热的薄暮,我从一位最庄严最高贵最美丽的人手里接受了这朵花——这是我崇拜她的报酬;这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曾经目击我和她的——吴夫人,也许你并不反对说那就是恋爱!可是穷学生的我,不敢冒昧;吴夫人,大概你也想得到,进一步的行动,那时事实上也不许可。那时候,那时候,——吴夫人,现在你一定明白了那时候为什么我忽然在我所崇拜的天仙面前失踪了:我是到广东,进了黄埔!我从广东打到湖南,我从连长到团长,我打开了长沙,打开了武汉,打开了郑州,又打开了北平;我在成千成万的死人堆里爬过!几次性命的危险,我什么东西都丢弃了,只有这朵花,这本书,我没有离开过!可是我从死里逃出来看见了什么呢?吴夫人,我在上海找了半年多,我才知道我的运气不好!现在,我的希望没有了,我的勇气也没有了,我这次上前线去,大概一定要死!——吴夫人,却是这本书,这朵枯萎的花,我不能让她们也在战场上烂掉!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最适当的人,请她保管这本破书,这朵残花——”

  此时雷参谋的声音也有点抖了,几点汗珠透出他的额角。他回过一口气来,颓然落在最近的椅子里。吴少奶奶的脸色却已经转成灰白,痴痴地望着雷参谋,不作声,也不动。

  雷参谋苦笑着,忽然像和身子里的什么在斗争着似的把胸脯一挺,霍地站起来,又走到吴少奶奶跟前,带着半哑的声音慢慢地说:

  “吴夫人!我有机会把这段故事讲给你听,我死也瞑目了!”

  说完,雷参谋举手行一个军礼,转身就走。

  “雷鸣!雷鸣!”

  吴少奶奶猛的站起来,颤着声音叫。

  雷参谋站住了,转过身来。可是吴少奶奶再没有话。她的脸色现在又飞红了,她的眼光迷乱,她的胸部很剧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她伸开了两臂。雷参谋抢上一步,吴少奶奶便像醉迷似的扑在雷参谋胸前,她的脸恰靠在雷参谋肩头。雷参谋俯下头去,两个嘴唇接在一处。

  “哥哥哟!”

  笼里的鹦鹉突然一声怪叫。

  偎抱着的两个人都一跳。吴少奶奶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猛然推开了雷参谋,抱着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飞步跑出了小客厅,又飞步跑到楼上自己房里,倒在床上,一股热泪顷刻湿透了洁白的绣花枕套。


支持(0中立(0反对(0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重新做人
  5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东京大屠杀
等级:试读 帖子:1985 积分:2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3/5/19 21:51:4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4/13 11:24:20

  隔了一天。

  双桥镇失陷的消息在上海报纸的一角里占了几行。近来这样的事太多了,报纸载不胜载,并且为镇定人心计,也只好少载;而人们亦渐渐看惯,正和上海本埠层见迭出的绑票案一样,人们的眼光在新闻上瞥了一下以后,心里只浮起个“又来了”的感想,同时却也庆幸着遭难的地方幸而不是自己的家乡。

  连年不断的而且愈演愈剧烈的内战和农村骚动,在某一意义上已经加强了有钱人们的镇定力,虽则他们对于脚底下有地雷轰发起来的恐怖心理也是逐渐的加强。

  吴荪甫看到了这消息时的心境却不是那么单纯。那时他刚刚吃过了早餐,横在沙发榻上看报纸;对面一张椅子里坐着吴少奶奶,说不出的一种幽怨和遐想,深刻在她的眉梢眼角。蓦地吴荪甫撩下了报纸,克勒一声冷笑。

  吴少奶奶心里猛一跳,定了神看着她的丈夫,脸色稍稍有点变了。神经过敏的她以为丈夫这一声冷笑正是对她而发,于是便好像自己的秘密被窥见了似的,脸色在微现灰白以后,倏地又转红了。

  “佩瑶!——你怎么?——哼,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似乎努力抑制着忿怒的爆发,冷冷地说;他的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在少奶奶的脸上来回了好几次:是可怖的撕碎了人心似的眼光。

  吴少奶奶的脸立刻又变为苍白,心头卜卜地又抖又跳;但同时好像有一件东西在胸脯里迸断了,她忽然心一横,准备着把什么都揭破,准备着一场活剧。她的神气变得异常难看了。

  然而全心神贯注在家乡失陷的吴荪甫却并没留意到少奶奶的神情反常;他站起来踱了几步,用力挥着他的臂膊,然后又立定了,看着少奶奶的低垂的粉颈,自言自语地说:

  “哦,要来的事到底来了!——哦!双桥镇!三年前我的理想——”

  “双桥镇?”

  吴少奶奶忽然抬起头来问。此时她觉到荪甫的冷笑和什么“要来的事”乃是别有所指,心头便好像轻松了些,却又自感惭愧,脸上不禁泛出红晕,眼光里有一种又羞怯又负罪的意味。她觉得她的丈夫太可怜了,如果此时丈夫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很想扑在丈夫怀里把什么都说出来,并且忏悔,并且发誓将永远做他的忠实的妻子。

  但是吴荪甫走到少奶奶跟前,仅仅把右手放在少奶奶的肩上,平平淡淡地说:

  “是的。农匪打开了双桥镇了——我们的家乡!三年来我的心血,想把家乡造成模范镇的心血,这一次光景都完了!佩瑶,佩瑶!”

  这两声热情的呼唤,像一道电流,温暖地灌满了吴少奶奶的心曲;可是仰脸看看荪甫,她立刻辨味出这热情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双桥镇,为了“模范镇的理想”,她的心便又冷却一半。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两三个月以前,我就料到镇上不免要受匪祸,——现在,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又接着说,少奶奶的矛盾复杂的心情,他一点没有感到。他狞起眼睛望着空中,忽然转为忿怒:

  “我恨极了,那班混账东西!他们干什么的?有一营人呢,两架机关枪!他们都是不开杀戒的么?嘿!——还有,混账的费小胡子,他死了么!打了电去没有回音,事情隔了一天,也不见他来个报告!直到今天报上登出来,我方才知道!我们是睡在鼓里,等人家来杀!等人家来杀!”

  突然跺了一脚,吴荪甫气忿忿地将自己掷在沙发榻上,狞起眉毛看着旁边的报纸,又看看少奶奶。对于少奶奶的不说话,现在他亦很不满意了。他把口气略放和平些,带着质问的意味说:

  “佩瑶!怎么你总不开口?你想些什么?”

  “我想——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失败!”

  “什么话!——”

  吴荪甫斥骂似的喊起来,但在他的眼珠很威严地一翻以后,便也不再说什么,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遮在脸前了,——并不当真在那里看报,还在继续他的忿怒。而这忿怒,如他自己所确信,是合于“理性的”行为。刚强坚忍而富有自信力的他,很知道用怎样的手段去扑灭他的敌人,他能够残酷,他也能够阴柔,那时他也许咆哮,但不是真正意味的忿怒;只有当他看见自己人是怎样地糊涂不中用,例如前天莫干丞报告厂里情形不稳的时候,他这才会真正发怒——很有害于他的康健的忿怒。而现在对于双桥镇失陷这件事,则因为他的权力的铁腕不能直接达到那负责者,所以他的忿恨更甚。

  同时他又从双桥镇的治安负责者联想到一县一省以至全国最高的负责者,他的感想和情绪便更加复杂了。他掷下了报纸,眼睛看着脚下那新式图案的地毯,以及地毯旁边露出来的纹木细工镶嵌的地板,像一尊石像似的不动也不说话。

  只有笼里的鹦鹉刷动羽毛的声音,在这精美的客厅里索索地响。

  当差高升悄悄地推开门,探进一个头来;但是充满了这小客厅的严重的空气立刻将高升要说的话压住在舌头底下了。他不退,又不敢进,僵在门边,只能光着眼睛望到吴少奶奶。

  “有什么事?”

  吴少奶奶也像生气似的问,一面把她的俏媚的眼光掠到她丈夫的脸上。吴荪甫出惊似的抬起头来,一眼看见高升手里拿着两张名片,就将手一挥,用沉着的声音吩咐道:

  “知道了,请他们到大客厅!”

  于是他就站起来踱了几步,在一面大镜子前看看自己的神色有没有回复常态;最后,站在少奶奶跟前,很温柔地拍着少奶奶的肩膀说:

  “佩瑶,——这两天来你好像心事很重,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不要操心那些事罢!我总有法子对付!你的身体向来单弱。”

  他抓起少奶奶的手来轻轻地捏着一会儿,似乎他要把他自己的勇气和自信力从这手掌传导给少奶奶。然后,也不等少奶奶的回答,他突然放下手,大踏步跑出去了。

  吴少奶奶往后仰在椅子里,她的头靠在椅背上,眼泪满了她的眼眶。她了解荪甫的意思,了解他的每一个字,但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衷曲大概无法使这位一头埋在“事业”里的丈夫所了解。异样的味儿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道是苦呢,是甜呢,抑或是辣。

  吴荪甫微笑着走进了大客厅时,唐云山首先迎上前来万分慨叹似的说:

  “荪甫!贵乡竟沦为匪区,省当道的无能,完全暴露了!”

  “我们都是今天见了报,才知道。荪翁这里,想必有详细报告?究竟现在闹到怎样了?——听说贵镇上驻扎的军队也就不少,有一营人罢,怎么就会失手了呢!”

  王和甫也接上来说,很亲热地和荪甫握手,又很同情似的叹一口气。

  吴荪甫微笑着让客人坐了,然后镇静地回答:

  “土匪这样猖獗,真是中国独有的怪现象!——我也是刚才看见报载,方才知道。现在消息隔绝,不明白那边实在的情形,也觉得无从措手呀,——可是,孙吉翁呢,怎么不来?”

  “吉翁有点事勾留住了。他托我代表。”

  唐云山燃着一枝香烟,半抽半喷地说,烟气呛住喉咙,接连咳了几声。

  “我们约定的时间不巧,恰碰着荪翁贵乡出了事;既然荪翁也是刚接到消息,那么总得筹画对付,想来今儿上午荪翁一定很忙,我们的事还是改一天再谈罢。”

  王和甫笑嘻嘻地看着吴荪甫,说出了这样洞达人情世故的话。但是唐云山不等吴荪甫表示可否,就抢着来反对:

  “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和翁,我担保荪甫一定不赞成你这提议!荪甫是铁铸的人儿,办事敏捷而又老辣;我从没见过他办一件事要花半天工夫!何况是那么一点小事,他只要眉头一皱,办法就全有了!不要空费时间,我们赶快正式开会罢!”

  唐云山把他一向办党办政治部的调子拿出来,惹得王和甫和荪甫都笑起来了。于是吴荪甫就把话引入了当前的正题目:

  “竹斋方面,我和他谈过两次。他大致可以加入。但总得过了端阳节,他才能正式决定。——他这人就是把细得很,这也是他的好处。望过去八分把握是有的!前天晚上,我们不是决定了‘宁缺毋滥’的宗旨么?如果捏定这个宗旨,那么,朱吟秋,陈君宜,周仲伟一班人,只好不去招呼他们了,究竟怎样,那就要请和翁,云翁两位来决定了。”

  “那不是人太少了么?”

  唐云山慌忙抢着问,无端地又哈哈大笑。

  吴荪甫微笑,不回答。他知道性急的唐云山一心只想拉拢大小不同的企业家来组织一个团体作政治上的运用,至于企业界中钩心斗角的内幕,唐云山老实是全外行。曾经游历欧美的吴荪甫自然也不是什么“在商言商”的旧人物,但他无论如何是企业家,他虽然用一只眼睛望着政治,那另一只眼睛,却总是朝着企业上的利害关系,而且是永不倦怠地注视着。

  此时王和甫摸着他的两撇细胡子,笑迷迷地在一旁点头;看见吴荪甫微微一笑而不回答唐云山的询问,王和甫就说:

  “云翁的意思是恐怕别人家来拉了他们去罢?——这倒不必过虑。兄弟本来以为周仲伟和陈君宜两位是买办出身,手面总不至十分小,所以存心拉拢,后来荪甫兄说明白了,才知道他们两位只有一块空招牌。我们不论是办个银行,或是别的什么,总是实事求是,不能干买空卖空的勾当。——哎,荪翁,你说对不对?”

  “得了!我就服从多数。——孙吉翁有一个草案在这里,就提出来好么?”

  唐云山又是抢着说,眼光在吴王二人脸上兜一个圈子,就打开他的文书皮包,取出一个大封套来。

  这所谓“草案”只是一张纸,短短几行字,包含着三个要点:一,资本五百万元,先收三分之一;二,几种新企业的计画——纺织业,长途汽车,矿山,应用化学工业;三,几种已成企业的救济——某丝厂,绸厂,轮船局,等等:这都是他们上次商量时已经谈过了的,现在不过由孙吉人写成书面罢了。

  吴荪甫拿着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从那纸上耸起了伟大憧憬的机构来:高大的烟囱如林,在吐着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驶过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这理想未必完全是架空的。富有实际经验的他很知道事业起点不妨小,可是计画中的规模不能不大。三四年前他热心于发展故乡的时候,也是取了这样的政策。那时,他打算以一个发电厂为基础,建筑起“双桥王国”来。他亦未始没有相当成就,但是仅仅十万人口的双桥镇何足以供回旋,比起目前这计画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便觉得双桥镇的失陷不算得怎样一回了不起的打击了,他兴奋得脸上的疱又一个一个冒着热气,把“草案”放在桌子上,他看着王和甫正想发言,不料唐云山又说出几句古怪的话来:

  “刚才不是说过不去招呼朱吟秋他们么?然而‘草案’上的‘救济’项下却又列入了他们三个人的厂,这中间岂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过想到了就总要问。”

  唐云山放低了声音,颇有几分鬼鬼祟祟的神气;似乎他虽则不尽明白此中奥妙,却也有几分觉得了。

  吴荪甫和王和甫都笑起来了。他们对看了一眼,又望着唐云山的似乎狡猾又似乎老实的脸孔。唐云山自己就放声大笑。他估量来未必能够得到回答了,就打算转变谈话的方向,郑重地从桌上拿起那份“草案”来,希望从这中间找出发言的资料。

  但是吴荪甫却一手抢了那“草案”去,对唐云山说:

  “云山,你这一问很有意思,反正你不是外人,将来我们的银行或是什么,要请你出面做经理的,凡事你总得都有点门路,——我们不主张朱吟秋他们加入我们的公司,为的他们没有实力,加进来也是挂名而已,不能帮助我们的公司发达。可是他们的企业到底是中国人的工业,现在他们维持不下,难免要弄到关门大吉,那也是中国工业的损失,如果他们竟盘给外国人,那么外国工业在中国的势力便增加一分,对于中国工业更加不利了。所以为中国工业前途计,我们还是要‘救济’他们!凡是这份‘草案’上开列的打算加以‘救济’的几项企业,都是遵照这个宗旨定了下来的。”

  划然停止了,吴荪甫“义形于色”地举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边上猛击一下。他这一番话,又恳切,又明晰,倒使得唐云山感觉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为中间有几分奥妙,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不独唐云山,就是笑容不离嘴角的王和甫也很肃然。他心里佩服吴荪甫的调度真不错,同时忍不住也来发表一些公忠爱国的意见:

  “对呀!三爷的话,真是救国名言!中国办实业算来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时代李鸿章,张之洞一班人官办的实业不算,其余商办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绩在哪儿呀?还不是为的办理不善,亏本停歇,结局多半跑到洋商手里去了。——云翁,你要知道,一种企业放在不会经营的冤大头手里,是真可惜又可叹!对于他个人,对于国家,都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末了,徒然便宜洋商。所以我们的公司在这上头一定不能够含糊,——哪怕是至亲好友,我们还是劝他少招些烦恼,干干脆脆让给有本事的人去干多么好!”

  王和甫的话还没完,唐云山早又哈哈大笑起来了;他毕竟是聪敏人,现在是什么都理会过来了。

  于是他们三位接着便讨论到“草案”上计画着的几种新企业。现在,唐云山不但不复是“外行”,而且几乎有几分“专家”的气概了。他接连把孙总理遗著《建国方略》中“实力建设”的文字背诵了好几段;他说:现在的军事一结束,真正民主政治就马上会实现,那么孙总理所昭示的“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一定不久就可以完成,因而他们这公司预拟的投资地点应该是邻近“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的沿线。他一面说,一面又打开他的文书皮包,掏出一张地图来,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好些黑点子,又滔滔地加以解释,末后他好像已经办完了一桩大事似的松一口气,对着王吴两位企业家说:

  “赞成么?孙吉翁是很以为然的。回头我还可以就照我这番话作成书面的详细计画,将来银行开办,动手招股的时候,就跟招股广告一同登载,岂不是好!”

  王和甫没有什么不赞成,但也没有直捷表示,只把眼光钉在吴荪甫脸上,等待这位足智多谋而又有决断的“三爷”先来表示意见。

  然而真奇怪。向来是气魄不凡,动辄大刀阔斧的吴荪甫此时却沉着脸儿沉吟了。在他的眼光中,似乎“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颇有海上三神山之概。他是理想的,同时也是实际的;他相信凡事必须有大规模的计划作为开始的草案,和终极的标帜,但如果这大规模计画本身是建筑在空虚的又一大规模计画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说:

  “好!可以赞成的。大招牌也要一个。可是,我们把计画分做两部分罢:云山说的是对外的,公开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我们最终的目标。至于孙吉翁的原‘草案’便是对内的,不公开的一部分,我们在最近将来就要着手去办的。这么,我们公司眼前既有事业好做,将来‘东方大港’之类完成了的时候,我们的事业就更多了。王和翁,你说怎样?”

  “妙极了!三爷的划算决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哈!哈!”

  王和甫心悦诚服地满口赞成着。

  此时当差高升忽然跑进来,在吴荪甫的耳朵边说了几句。大家看见荪甫脸上的肌肉似乎一跳。随即荪甫站起来很匆忙地对王和甫,唐云山两位告了“少陪”,就跑出去了。

  大客厅里的两位暂时毫无动作。只有唐云山的秃顶,闪闪地放着油光,还有他抽香烟喷出来的成圈儿的白烟,像鱼吐泡沫似的一个一个从他嘴里出来往上腾。俄而他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盘里一丢,自言自语地说:

  “资本五百万,暂收三分之一,——一百五十万光景;那,那,够办些什么事呀。”

  他看了王和甫一眼。王和甫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得,闭了眼睛在那里养神,但也许在那里盘算什么。云山又拿过那张“草案”来看,数一数上面预拟的新企业计画,竟有五项之多,而且有重工业在内,便是他这“外行”看来,也觉得五百万资本无论如何不够,更不用说只有一百五十万了。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来:

  “呀,呀!这里一个大毛病!大毛病!非等荪甫来详细商量不可!”

  王和甫猛一惊,睁开眼来,看见唐云山那种严重的神气,忍不住笑了。但是最善于放声大笑的唐云山此时却不笑。他只是一迭声叫道:

  “你看,你看!五百万够么?”

  恰好吴荪甫也回来了。一眼看见了唐云山的神气,——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铜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项上,又听得他连声嚷着“五百万够么?”吴荪甫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为刚才竹斋来的电话报告公债市场形势不很乐观,心头在发闷,便由着唐云山在那里干着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很简单地解释给唐云山听:

  “云翁,事情是一步一步来的,这几项新企业,并非同时开办——”

  “那么,为什么前天我们已经谈到了立刻要去部里领执照呢?”

  唐云山打断了王和甫的解释,眼睛望着吴荪甫。

  “先领了执照就好比我们上戏园子先定了座位。”

  回答的还是王和甫,似乎对于唐云山的“太外行”有一点不耐烦了。

  “再说句老实话,我们公司成立了以后,第一桩事情还不是办‘新’的,而是‘救济’那些摇摇欲倒的‘旧’企业。不过新座儿也是不能不赶早预定呀。”

  吴荪甫也说话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张椅子里。然而唐云山立刻又来了反问:

  “不错,救济!如果人家不愿受我们的‘救济’呢?岂不是一百五十万的资本也会呆起来?”

  “一定要他们不得不愿!”

  吴荪甫断然说,脸上浮起了狞笑了。

  “云翁!银子总是活的。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上去,区区一百五十万够什么!”

  “可不是!既然我们的公司是一个金融机关,做‘公债套利’也是业务之一。”

  吴荪甫又接上来将王和甫的话加以合理的解释。这可把唐云山愈弄愈糊涂了。他搔着他的光秃秃的头顶,对吴王两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外行”,但心里总感得他们的话离本题愈远。

  这时大客厅的门开了,当差高升侧着身体站在门外,跟着就有一个人昂然进来,却原来正是孙吉人,满脸的红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唐云山首先看见,就跳起来喊道:

  “吉翁,——你来得正好!我干不了!这代表的职务就此交卸!”

  孙吉人倒吃了一惊,以为事情有了意外的变化;但是吴荪甫他们却哈哈大笑,迎前来和孙吉人寒暄,告诉他已经商量得大致就绪,只等决定日子动手开办。

  “吉翁不是分身不开么?怎么又居然赶来了?”

  “原是有一个朋友约去谈点不相干的小事情,真碰巧,无意中找得我们公司的线索了——”

  孙吉人一面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张摇椅里坐了,一面又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很得意地转过脸去说:

  “荪翁,你猜是什么线索?我们的公司在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哪!”

  这是一个不小的冲动!大家脸上都有喜色,却是谁也不开口,都把询问的眼光射住了孙吉人。

  “开银行要等财政部批准,日子迁延;用什么银团的名义罢,有些营业又不能做;现在我得的线索是有一家现成的信托公司情愿和我们合作——说是合作,实在是我们抓权!我抽空跑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么办?大家都觉得这条路还可以走的话,我们就议定了条款,向对方提出。”

  孙吉人还是慢吞吞地说,但他的小脑袋却愈晃愈快。

  于是交错的追问,回答,考虑,筹划,都纷纷起来,空气是比前不同的热闹而又紧张了。吴荪甫虽然对于一星期内就得缴付资本二十万元一款略觉为难——他最近因为参加赵伯韬那个做多头公债的秘密组织,已经在往来各银行钱庄上,调动了将近一百万,而家乡的事变究竟有多少损失,现在又还没有分晓,因此在银钱上,他也渐渐感得“兜不转”了,可是他到底毅然决然同意了孙吉人他们的主张:那家信托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条件后,他们三个后台老板在一星期内每人先缴付二十万,以便立刻动手大干。

  他们又决定了第一笔生意是放款“救济”朱吟秋和陈君宜两位企业家。

  “孙吉翁就和那边信托公司方面切实交涉!这件事只好请吉翁偏劳了。”

  吴荪甫很兴奋地说,抱着必胜的自信,像一个大将军在决战的前夕。

  “那么,我们不再招股了么?”

  唐云山在最后又这么问一句,满脸是希望的神色。

  “不!——”

  三个声音同时很坚决地回答。

  唐云山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感得有点扫兴;他那篇实业大计的好文章光景是没有机会在报纸上露脸了。但这只是一刹那,随即他又很高兴地有说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后,吴荪甫踌躇满志地在大客厅上踱了一会儿。此时已有十点钟,正是他照例要到厂里去办公的时间。他先到书房里拟好两个电报稿子,一个给县政府,一个也由县里“探投”费小胡子,便按电铃唤当差高升进来吩咐道:

  “回头姑老爷有电话来,你就请他转接厂里。——两个电报派李贵去打。——汽车!”

  “是!——老爷上厂里去么?厂里一个姓屠的来了好半天了,现在还等在号房里。老爷见他呢不见?”

  吴荪甫这才记起叫这屠维岳来问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让他白等了一个黄昏,此回却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兴似的说道:

  “叫他进来!”

  高升奉命去了。吴荪甫坐在那里,一面翻阅厂中职员的花名册,一面试要想想那屠维岳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模糊得很。厂里的小职员太多,即使精明如荪甫,也不能把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他渐渐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厂里去开导女工们的情形,还有莫干丞的各种报告——一切都显得顺利,再用点手段,大概一场风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头开朗起来了,所以当那个屠维岳进来的时候,他的常常严肃的紫脸上竟有一点笑影。

  “你就是屠维岳么?”

  吴荪甫略欠着身体问,一对尖利的眼光在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维岳鞠躬,却不说话;他毫没畏怯的态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吴荪甫;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净而精神饱满的脸儿上一点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却隐隐地闪着很自然而机警的光芒。

  “你到厂里几年了?”

  “两年又十天。”

  屠维岳很镇静很确实地回答。尤其是这“确实”,引起了吴荪甫心里的赞许。

  “你是哪里人?”

  “和三先生是同乡。”

  “哦——也是双桥镇么?谁是你的保人?”

  “我没有保人!”

  吴荪甫愕然,右手就去翻开桌子上那本职员名册,可是屠维岳接着又说下去:

  “也许三先生还记得,当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爷的一封信来的。以后就派我在厂里帐房间办庶务,直到现在,没有对我说过要保人。”

  吴荪甫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屠维岳也是已故老太爷赏识的“人才”,并且这位屠维岳的父亲好像还是老太爷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门生。对于父亲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荪甫突然间把屠维岳刚才给与他的好印象一变而为憎恶。他的脸放下来了,他的问话就直转到叫这个青年职员来谈话的本题:

  “我这里有报告,是你泄漏了厂方要减削工钱的消息,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

  “不错。我说过不久要减削工钱的话。”

  “嘿!你这样喜欢多嘴!这件事就犯了我的规则!”

  “我记得三先生的《工厂管理规则》上并没有这一项的规定!”

  屠维岳回答,一点畏惧的意思都没有,很镇静很自然地看着吴荪甫的生气的脸孔。

  吴荪甫狞起眼睛看了屠维岳一会儿。屠维岳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里,竟没有丝毫局促不安的神气。能够抵挡吴荪甫那样尖利狞视的职员,在吴荪甫真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诧异。他喜欢这样镇静胆大的年青人,他的脸色便放平了一些。他转了口气说:

  “无论如何,你是不应该说的。你看你就闯了祸!”

  “我不能承认。既然有了要减工钱的事,工人们迟早会知道。况且,即使三先生不减工钱,怠工或是罢工还是要爆发,一定要爆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们也已经知道三先生抛售的期丝不少,现在正要赶缫交货,她们便想乘这机会有点动作,占点便宜。”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咬着牙齿喊道:

  “什么!工人也知道我抛出了期丝?工人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么?也是你说的么?”

  “是的!工人们从别处听了来,再来问我的时候,我不能说谎话。三先生自然知道说谎的人是靠不住的!”

  吴荪甫怒叫一声,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来:

  “你这混蛋!你想讨好工人!”

  屠维岳不回答,微笑着鞠躬,还是很自然,很镇静。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买人心!”

  “三先生,请你不要把个人的私事牵进去!”

  屠维岳很镇定而且倔强地说,他的机警的眼光现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吴荪甫的面孔。

  吴荪甫的脸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现在是冷冷的坚定的,却是比生气咆哮的时候更可怖。从这脸色,从这眼光,屠维岳看得出他自己将有怎样的结果,然而他并不惧怕。他是聪明能干,又有胆量;但他又是倔强。“敬业乐业”的心思,他未始没有;但强要他学莫干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这位严厉的老板的欢心,那他就不能。他微笑地站着,镇静地等候吴荪甫的最后措置。

  死样的沉默压在这书房里。吴荪甫伸手要去按墙上的电铃钮了,屠维岳的运命显然在这一按中就要决定了;但在刚要碰到那电铃时,吴荪甫的手忽又缩回来,转脸对着屠维岳不转睛地瞧。机警,镇定,胆量,都摆出在这年青人的脸上。只要调度得当,这样的年青人很可以办点事;吴荪甫觉得他厂里的许多职员似乎都赶不上眼前这屠维岳。但是这个年青人可靠么?这年头儿,愈是能干愈是有魄力有胆气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稳的思想。这一点却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吴荪甫沉吟又沉吟,终于坐在椅子里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但仍是严厉地对着屠维岳喝道:

  “你的行为,简直是主使工人们捣乱!”

  “三先生应该明白,这不是什么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动工潮!”

  吴荪甫又是声色俱厉了。

  没有回答。屠维岳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么?”

  “我冷笑了么?——如果我冷笑,那是因为我想来三先生不应该不明白:无论什么人总是要生活,而且还要生活得比较好!这就是顶厉害的煽动力量!”

  “咄!废话!工人比你明白,工人们知道顾全大局,知道劳资协调;昨天我到厂里对她们解释,不是风潮就平静了许多么?工会不是很拥护我的主张,正在竭力设法解决么?我也知道工人中间难免有危险分子,——有人在那里鼓动煽惑,他们嘴里说替工人谋利益,实在是打破工人饭碗,我这里都有调查,都有详细报告。我也很知道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误入歧途。我是主张和平的,我不喜欢用高压手段,但我在厂里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种害群之马。我只好把这种人的罪恶揭露出来,让工人们自己明白,自己起来对付这种害群之马!——”

  “三先生两次叫我来,就为的要把这番话对我说么?”

  在吴荪甫的谈锋略一顿挫的时候,屠维岳就冷冷地反问,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流露任何喜惧的表情。

  “什么!难道你另外还有想望?”

  “没有。我以为三先生倒应该还有另外的话说。”

  吴荪甫愕然看着这个年青人。他开始有点疑惑这个年青人不过是神经病者罢了,他很生气地喊道:

  “走!把你的铜牌子留下,你走!”

  屠维岳一点也不慌张,很大方地把他的职员铜牌子拿出来放在吴荪甫的书桌上,微笑着鞠躬,转身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忽又叫住了他:

  “慢着!跟我一块儿上厂里去。让你再去看看工人们是多么平静,多么顾全大局!”

  屠维岳站住了,回过身来看着吴荪甫的脸,不住地微笑。

  显然不是神经病的微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个时间的平静,平静得一点风也没有!”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但立刻又转为冷静。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终于从这位年青人的态度上看出一些不寻常的特点,断定他确不是神经病者而是一个怪物了;他反倒很客气地问:

  “难道莫干丞的报告不确实么?难道工会敢附和工人们来反对我么?”

  “我并没知道莫干丞对三先生报告了些什么,我也知道工会不敢违背三先生的意思。但是三先生总应该知道工会的实在地位和力量?”

  “什么?你说——”

  “我说工会这东西,在三先生眼睛里,也许是见得有点力量,可是在工人一方面,却完全两样。”

  “没有力量?”

  “并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他们能得工人们的信仰,他们当然就有力量;可是他们要帮助三先生,他们就不能得到工人的信仰,他们这所谓工会就只是一块空招牌——不,我应该说连向来的空招牌也维持不下去了。大概三先生也很知道,空招牌虽然是空招牌,却也有几分麻醉的作用。现在工人闹得太凶,这班纸老虎可就出丑了;他们又要听三先生的吩咐,又要维持招牌,——我不如明明白白说,他们打算暗中得三先生的谅解,可是面子上做出来却还是代表工人说话。”

  “要我谅解些什么?”

  “每月的赏工加半成,端阳节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别奖。”

  “什么!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

  “是——他们正在工人中间宣传这个口号,要想用这个来打消工人的要求米贴。如果他们连这一点都不办,工人就要打碎他们的招牌;他们既然是所谓‘工会’,就一定要玩这套戏法!”

  吴荪甫陡的虎起了脸,勃然骂道:

  “有这样的事!怎么不见莫干丞来报告,他睡昏了么?”

  屠维岳微微冷笑。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脸色平静了,拿眼仔细打量着屠维岳,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早不来对我说?”

  “但是三先生早也不问。况且我以为二十元薪水办杂务的小职员没有报告这些事的必要。不过刚才三先生已经收回了铜牌子,那就情形不同了;我以家严和尊府的世谊而论,认为像朋友谈天那样说起什么工会,什么厂里的情形,大概不至于再引起人家的妒忌或者认为献媚倾轧罢!”

  屠维岳冷冷地说,眼光里露出狷傲自负的神气。

  觉得话里有刺,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他现在觉得这位年青人固然可赞,却也有几分可怕,同时却也自惭为什么这样的人放在厂里两年之久却一向没有留意到。他转了口气说:

  “看来你的性子很刚强?”

  “不错,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自负,只好拿这刚强来自负了。”

  屠维岳说的时候又微笑。

  似乎并不理会屠维岳这句又带些刺的话,吴荪甫侧着头略想一想,忽然又大声说:

  “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么?我不能答应!你看,不答应也要把这风潮结束!”

  “不答应也行。但是另一样的结束。”

  “工人敢暴动么?”

  “那要看三先生办的怎样了。”

  “依你说,多少总得给一点了,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了工会的戏法罢!”

  “三先生喜欢这么办,也行。”

  吴荪甫怫然,用劲地看了微笑着的屠维岳一眼。

  “你想来还有别的办法罢。”

  “三先生试想,如果照工会的办法,该花多少钱?”

  “大概要五千块。”

  “不错。五千的数目不算多。但有时比五千更少的数目能够办出更好的结果来,只要有人知道钱是应该怎样花的。”

  屠维岳还是冷冷地说。他看见吴荪甫的浓眉毛似乎一动。可是那紫酱色的方脸上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流露。渐渐地两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维岳脸上,这是能够射穿任何坚壁的枪弹似的眼光,即使屠维岳那样能镇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头去,把牙齿在嘴唇上轻轻地咬一下。

  忽然吴荪甫站起来大声问道:

  “你知道工人们现在干些什么?”

  “不知道。三先生到了厂里就看见了。”

  屠维岳抬起头来回答,把身体更挺直些。吴荪甫却笑了。他知道这个年青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随便说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说的;他有点不满于这种过分的倔强,但也赞许这样的坚定,要收服这个年青人为臂助的意思便在吴荪甫心里占了上风。他抓起笔来,就是那么站着,在一张信笺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回身递给屠维岳,微笑着说:

  “刚才我收了你的铜牌子,现在我把这个换给你罢!”

  信笺上是这样几个字:“屠维岳君从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干翁台照。荪。十九日。”

  屠维岳看过后把这字条放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什么!你不愿意在我这里办事么?”

  吴荪甫诧异地大叫起来,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青人。

  “多谢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凭这一张纸,办不了什么事。”

  屠维岳第一次带些兴奋的神气说,很坦白地回看吴荪甫的注视。

  吴荪甫不说话,突然伸手按一下墙上的电铃,拿起笔来在那张信笺上加了一句:“自莫干丞以下所有厂中稽查管车等人,均应听从屠维岳调度,不得玩忽!”他掷下笔,便对着走进来的当差高升说:

  “派汽车送这位屠先生到厂里去!”

  屠维岳再接过那信笺看了一眼,又对吴荪甫凝视半晌,这才鞠躬说:

  “从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办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总给他一个公道。我知道现在这时代,青年人中间很有些能干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够常常和青年人谈话。——现在请你先回厂去,告诉工人们,我一定要设法使她们满意的。——有什么事,你随时来和我商量!”

  吴荪甫满脸是得意的红光,在他尖利的观察和估量中,他断定厂里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结束。

  然而像他那样的人,决不至于让某一件事的胜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满足。他踱着方步,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对于自己的“能力”怀疑起来了;他不是一向注意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么?可是到底几乎失却了这个屠维岳,而且对于此番的工潮不能预测,甚至即在昨天还没有正确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没用的走狗们所蒙蔽,所欺骗,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所威胁了!虽则目前已有解决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这解决还是于他有利,但不得不额外支出一笔秘密费,这在他还是严重的失败!

  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掌远蹠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么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像莫干丞一类的人,只配在乡下收租讨账;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本来不过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贴,是他们的本领;吴荪甫岂有不明白。然而还是用他们到现在,无非因为“人才难得”,况且有吴荪甫自己一双尖眼监视在上,总该不致于出岔子,谁料到几乎败了大事呀?因为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了!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刚才他很中意了屠维岳,并且立即拔用,付以重任了;但现在他忽然有点犹豫了:屠维岳的才具,是看得准的,所不能无过虑者,是这位年青人的思想。在这时候,愈是头脑清楚,有胆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些不稳当的思想,共产主义的“邪说”已经风魔了这班英俊少年!

  这一个可怕的过虑,几乎将吴荪甫送到完全的颓丧。老的,中年的,如莫干丞之流,完全是脓包,而年青的又不可靠,凭他做老板的一双手,能够转动企业的大轮子么?吴荪甫不由的脸色也变了。他咬一下牙齿,就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筒来,发怒似的唤着;他决定要莫干丞去暗中监视屠维岳。

  但在接通了线而且听得莫干丞的畏缩吞吐的语音时,吴荪甫蓦地又变了卦;他反而严厉地训令道:

  “看见了我的手条么?……好!都要听从屠先生的调度!不准躲懒推托!……钱这方面么?他要支用一点秘密费的。他要多少,你就照付!……这笔账,让他自己将来向我报销。听明白了么?”

  放下电话耳机以后,吴荪甫苦笑一下,他只能冒险试用这屠维岳,而且只好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去查察这可爱又可怕的年青人,而且他亦不能不维持自己的刚毅果断,不能让他的手下人知道他也有犹豫动摇的心情——既拔用了一个人,却又在那里不放心他。

  他匆匆地跑出了书房,绕过一道游廊,就来到大客厅上。

  他的专用汽车——装了钢板和新式防弹玻璃的,停在大客厅前的石阶级旁。汽车夫和保镖的老关在那里说闲话。

  小客厅的门半掩着。很活泼的男女青年的艳笑声从门里传出来。吴荪甫皱了眉头,下意识地走到小客厅门边一看,原来是吴少奶奶和林佩珊,还有范博文,三个头攒在一处。吴荪甫向来并不多管她们的闲事,此时却忽然老大不高兴,作势咳了一声,就走进小客厅,脸色是生气的样子。

  吴少奶奶她们出惊地闪开,这才露出来还有一位七少爷阿萱夹在吴少奶奶和范博文的中间,仍是低着头看一本什么书。

  吴荪甫走前一步,威严的眼光在屋子里扫射,最后落在阿萱的身上。

  似乎也觉得了,阿萱仰起脸来,很无聊地放下了手里的书。林佩珊则移坐到靠前面玻璃窗的屋角,吃吃地掩着嘴偷笑。本来不过想略略示威的吴荪甫此时便当真有点生气了;然而还忍耐着,随手拿起阿萱放下的那本书来一看,却原来是范博文的新诗集。

  “新诗!你们年青人就喜欢这一套东西!”

  吴荪甫似笑非笑地说,看了范博文一眼,随手又是一翻,四行诗便跳进他的视野:

  不见了嫩绿裙腰诗意的苏堤,   只有甲虫样的汽车卷起一片黄尘;   布尔乔亚的恶俗的洋房,   到处点污了淡雅自然的西子!

  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范博文向来的议论——伧俗的布尔乔亚不懂得至高至上神圣的艺术云云,倏地又兜上了吴荪甫的记忆。这在从前不过觉得可笑而已,但现在却因枨触着吴荪甫的心绪而觉得可恨了。现代的年青人就是这么着,不是浪漫颓废,就是过激恶化;吴荪甫很快地从眼前这诗人范博文就联想到问题中的屠维岳。然而要教训范博文到底有所不便,他只好拿阿萱来借题发挥:

  “阿萱!想不到你来上海只有三天,就学成了‘雅人’!但是浪漫的诗人要才子才配做,怕你还不行!”

  “但是有一句名言:天才或白痴,都是诗人。我在阿萱身上就看见了诗人的闪光。至少要比坐在黄金殿上的Mammon①要有希望得多又多!”

  ①Mammon 财神。——作者原注。

  范博文忽然冷冷地插进来说,同时用半只眼睛望着林佩珊打招呼。

  因为这是一句很巧妙的双关语,所以不但林佩珊重复吃吃地笑个不住,连吴少奶奶也笑起来了;只有阿萱和吴荪甫不笑。阿萱是茫然仰起了脸,荪甫是皱着眉头。虽然并非“诗人”,吴荪甫却很明白范博文这句话的意义;他恨这种卖弄小聪明的俏皮话,他以为最无聊的人方才想用这种口舌上的小戏法来博取女人们的粲笑。他狠狠地看了范博文一眼,转身就想走,却不料范博文忽又说道:

  “荪甫,我就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办丝厂?发财的门路岂不是很多?”

  “中国的实业能够挽回金钱外溢的,就只有丝!”

  吴荪甫不很愿意似的回答,心里对于这位浪漫诗人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高兴。

  “是么!但是中国丝到了外洋,织成了绸缎,依然往中国销售。瑶姊和珊妹身上穿的,何尝是中华国货的丝绸!上月我到杭州,看见十个绸机上倒有九个用的日本人造丝。本年上海输入的日本人造丝就有一万八千多包,价值九百八十余万大洋呢!而现在,厂丝欧销停滞,纽约市场又被日本夺去,你们都把丝囤在栈里。一面大叫厂丝无销路,一面本国织绸反用外国人造丝,这岂不是中国实业前途的矛盾!”

  范博文忽然发了这么一篇议论,似乎想洗一洗他的浪漫“诗人”的耻辱。

  但是吴荪甫并不因此而减轻他的不友意,他反而更觉得不高兴。企业家的他,自然对于这些肤浅的国货论不会感到满足。企业家的目的是发展企业,增加烟囱的数目,扩大销售的市场,至于他的生产品到外洋丝织厂内一转身仍复销到中国来,那是另一个问题,那是应该由政府的主管部去设法补救,企业家总不能因噎废食的呀!

  “这都是老生常谈罢了。”

  吴荪甫冷笑着轻轻下了这么一个批评,耸耸肩膀就走出去了。但是刚跨出了小客厅的门,他又回头唤少奶奶出来,同她到对面的大餐间里,很郑重地嘱咐道:

  “佩瑶,你也总得把阿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由她每天像小孩子似的一味玩笑!”

  吴少奶奶惘然看着她的丈夫,不很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博文虽然是聪明人,会说俏皮话,但是气魄不大。佩珊常和他在一处,很不妥当。——况且二姊曾经和我说过,她想介绍他们的老六学诗。依我看来,仿佛还是学诗将来会成点名目。”

  “哦——是这件事么?由他们自己的意思罢!”

  吴少奶奶看了她丈夫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回答。她固然不很赞成范博文——这是最近两三天来她的忽然转变,但她也不赞成杜学诗,她另有她的一片痴想。

  吴荪甫怫然皱一下眉头,可是也就不再说下去了;他看了低眸沉思的少奶奶一眼,就跑出大餐间,跳上了停在大客厅阶前的“保险”汽车,带几分愠怒的口气吩咐了四个字:

  “到总会去!”


支持(0中立(0反对(0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重新做人
  6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东京大屠杀
等级:试读 帖子:1985 积分:2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3/5/19 21:51:4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4/13 11:25:14

  是三天以后了。从早上起,就没有一点风。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呆滞滞地不动。淡黄色的太阳光偶然露一下脸,就又赶快躲过了。成群的蜻蜓在树梢飞舞,有时竟扑到绿色的铁纱窗上,那就惊动了爬在那里的苍蝇,嗡的一声,都飞起来,没有去路似的在窗前飞绕了一会儿,仍复爬在那铁纱上,伸出两只后脚,慢慢地搓着,好像心事很重。

  铁纱窗内,就是那陈设富丽的吴公馆的小客厅。吴荪甫独自一人在那里踱方步。他脸上的气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踱了几步,便忽然站住,向客厅里的大时钟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

  “十一点钟了!怎么不来电话。”

  他是焦急地盼望着赵伯韬和杜竹斋的电话。他们的公债投机就在今天决定最后的胜负!从前天起,市场上就布满了中央军在陇海线上转利的新闻。然而人心还是观望,只有些零星小户买进;涨风不起。昨天各报纸上大书特书中央军胜利,交易所早市一声开拍,各项债券就涨上二三元,市场中密密层层的人头攒挤,呼喊的声音就像前线冲锋,什么话也听不清,只看见场上伸出来的手掌都是向上的。可是赵伯韬他们仅仅放出二百万去,债价便又回跌,结果比前天只好起半元左右。这是据说大户空头还想拚一拚,他们要到今天看了风色再来补进。吴荪甫他们的胜负因此只在这十二小时之内便见分晓。明天是交割期!

  吴荪甫皱起眉头,望望外边阴霾的天空,随即表示了“随它去罢”似的微微一笑,就踱出小客厅,跑到他的书房里打电话给厂里的屠维岳。在这一条战线上,吴荪甫的胜利较有把握;但今天也是最后五分钟的决胜期。屠维岳和莫干丞就在今天上午要切实解决那已经拖延了快将一星期的半怠工。

  刚刚把电话筒拿到手里,书房的门开了,颔下有一撮小胡子的长方脸儿在门缝中探一下,似乎请示进止。吴荪甫挂上电话筒,就喊道:

  “晓生,进来!有什么确实消息没有?”

  费小胡子却不回答,挨身进来,又悄悄地将门关上,便轻着脚尖走到吴荪甫跟前,两只眼睛看着地下,慢吞吞地轻声说:

  “有。不好呢!匪是退了,屯在四乡,商家都没有开市。省里派来的军队也还驻扎在县里,不敢开到镇上去,——”

  “管他军队匪队!到底损失了多少?你说!”

  吴荪甫不耐烦地叫起来,心头一阵烦闷,就觉得屋子里阴沉沉的怪凄惨,一伸手便捩开了写字桌上的淡黄绸罩子的大电灯。一片黄光落在吴荪甫脸上,照见他的脸色紫里带青。

  他的狞厉的眼睛上面两道浓眉毛簌簌地在动。

  “损失呢,——现在还没弄清。看得见的,可就不小了;

  宏昌当,通源钱庄,油坊,电厂,——”

  “咄!统统抢了不是?——还用你再说!我要的,是一篇损失的细账,不要囫囵数目!难道你这次回镇去了三天就只带来这么几句话?三天!还没弄清?”

  吴荪甫愈说愈生气,就在书桌上拍了一下。他倒确不是为了损失太大而生气,不——一二十万金的损失,他还有略皱一下眉头,就坦然置之的气度;现在使他生气的,倒是费小胡子的办事不敏捷,不实际。再者,吴荪甫急于要知道家乡劫后残余究竟还有多少,庶几他能够通盘筹划来应付逼近旧历端阳节的渐见紧迫的经济。

  看见费小胡子不出声,吴荪甫接着又问:

  “我们放出去的款子,估量是还可以收回几成呢?”

  “这个——六成是有的。镇上市面还算没有多大的糟蹋。就只米店和布店统统抢空。另外各业,损失不多。我们放出去的账,总有六成可以收回。况且县里是没有遭难……”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吴荪甫又打断了费小胡子的话,口气却平和得多,而且脸上也掠过一丝笑影。他的三个问题——厂里的怠工,交易所里的斗争,以及家乡的变乱,总算有一个已经得了眉目:还有六成的残余。那就是说,还有六七万现款可以由他支配,虽然为数区区,可是好像调遣军队准备进攻的大将军似的,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实力,他的进攻的阵势也就有法子布置。

  “电厂里坏了一架马达——”

  费小胡子慢吞吞地又说,眼睛仍旧看在地下。但是他这话还没完,猛然一个闪电在窗外掠过,接着就是轰隆隆一声响雷,似乎书房里的墙壁都震动了。奔马一样的豪雨也跟着就来。费小胡子的太低的语音就被这些大自然的咆哮声完全吞没。而正在这时候,一个人闯进书房来,山羊脸上缀满了细汗珠,那是杜竹斋。

  “好大的雷呀!难怪电话也不灵了!荪甫,你的电话坏了罢?”

  杜竹斋一边走,一边说,在荪甫对面的沙发里坐下,就拿出一块大手帕来盖在脸上,用劲揩抹。这是他碰到什么疑难事件时常有的姿势,目的不仅是拭汗。

  吴荪甫看了杜竹斋一眼,就明白交易所里的情形未必顺利;他微微一笑,心里倒反安定起来。失败或胜利,只在一二分钟内就可以分晓,像他那样气魄远大的人照例是反倒镇静的。他回头对费小胡子摆一下手,就吩咐道:

  “晓生,你要立刻回镇去,把现款统统收齐,有多少是多少,就立刻送来!电厂里坏了一个马达?我明天就派人去看,总该可以修理的。——今晚上你要赶到双桥镇!你去单雇一只汽油船,一点钟以前就要开船!好了,去罢!”

  “是——”

  费小胡子哭丧着脸回答。他离开轮船还不到一个钟头,坐下来伸一个懒腰的工夫也没有,现在又要他立即再上什么汽油船去受震荡,而且是回到被武装农民团团包围着监视着的镇上,他真有点不情愿;但是吴荪甫的脾气,就是那么火急,而且毫无通融,费小胡子只好把一口怨气往肚子里吞,抖抖衣服就走了。这里,吴荪甫与杜竹斋就谈起交易所方面的经过来。

  电闪,雷鸣,雨吼,充满了空间,说话几乎听不到。吴荪甫就凭杜竹斋嘴唇运动的姿势,知道了一个大概。当杜竹斋的嘴唇皮略一停歇的时候,吴荪甫忽然冷笑着大声喊道:

  “还有新空头跳落么?他们见鬼呀!”

  “所以事情是奇怪!我从没见过这样发狂的市面!要看下午的一盘!”

  “我们手上还有多少?”

  “四五百万!我们一放,涨风马上就会变成回跌!不放出去呢,有什么办法?”

  “统统放出去罢!反正没有亏本呀!”

  “怎么不!你忘记了我们付出过三十万么?”

  “自然记得。每人不到八万银子,就算是报效了军饷算了!”

  吴荪甫冷冷地说,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此时雷声已止,雨却更大,风也起了;风夹雨的声音又加上满园子树木的怒号,杜竹斋默然坐着,恍惚又在人声鼎沸的交易所市场里了:成千成百紧张流汗的脸儿浮在他眼前,空气恶浊到叫人脑昏目赤。而这一切,都是为的有他和赵伯韬等四个人在幕后作怪,而他们自己也弄成放火自烧身,看来是不得了的!杜竹斋摇一下头,忽然叹口气说道:

  “我真不懂,许多大户空头竟死拚着不肯补进去!明天就是交割,今天上午还有新空头跳落!”

  “什么新空头跳落,也许就是赵伯韬弄的玄虚罢?”

  忽然吴荪甫转过身来看定了杜竹斋说,同时将右手在桌子上拍一下。杜竹斋慌慌张张站起来,脸色也变了;他真是被交易所里的呼噪和汗臭弄昏了,始终不曾往那方面去猜度。

  他又气又发急:

  “哦,哦!那个,也许是的!那真岂有此理了!”

  “我们上了当了!哈哈!”

  吴荪甫仰天狞笑,大声叫起来。此时又有个霹雳像沉重的罩子似的落下来,所有的人声都被淹没。杜竹斋拿出雪茄来燃上了,猛抽了几口,慢慢地说:

  “要真是那么一回事,老赵太不够朋友了,我们一定和他不干休的!但是,荪甫,且看午后的一盘;究竟如何,要到下午这一盘里才能明白,此时还未便断定。”

  “只好这么希望了!”

  “不是希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我就去找尚老头子去。

  吃过了中饭,我再到交易所看市面!”

  杜竹斋说着就站起来走了,吴荪甫跟着也离开了书房。但是走到大客厅阶前,正要上汽车的时候,杜竹斋忽又回身拉着吴荪甫到小客厅里,郑重地问道:

  “费小胡子去了来怎么说呢?损失多少?”

  “详细情形还是一个不明白。”

  “你刚才不是叫他立刻回镇去么?”

  “叫他回去收集残余,都调到上海来。我现在打算集中实力,拿那个信托公司作大本营来干一番!”

  吴荪甫微笑地回答,脸上的阴沉气色又一扫而光了。杜竹斋沉吟了半晌,然后又问:

  “那么,朱吟秋方面,你是一定要积极进行的?你算定了没有风险?”

  吴荪甫不回答,只望了杜竹斋一眼。

  “办厂什么的,我是外行;可是看过去,实业前途总不能够乐观。况且朱吟秋也不是糊涂虫,他的机器厂房等等现在值五十多万,他难道不明白,我们想用三十万盘过来,他怎么肯?他这人又很刁赖,要从他的手里挖出什么来,怕也是够麻烦的罢?前几天他已经到处造谣,说我们计算他;刚才从赵伯韬嘴里露出一点口风,朱吟秋也在和老赵接洽,想把他的机器抵借十几万来付还我们这边一个月后到期的茧子押款——”

  说到这里,杜竹斋略一停顿,弹去了手里的雪茄烟灰,转脸看看窗外。筷子粗细的雨条密密麻麻挂满在窗前,天空却似乎开朗了一些了。杜竹斋回过眼来,却看见吴荪甫的脸上虎起了狞笑,突然问道:

  “老赵答应了他么?”

  “大概还在考虑。目前老赵为的是正和我们打公司,表面上很客气;他对我表示,要是朱吟秋向他一方面进行的押款会损害到我们的债权,那他就拒绝——”

  “竹斋!一定招呼老赵拒绝!”

  “就是为此我要和你商量呀。我以为目前丝业情形不好,还是暂且保守。朱吟秋如果能够从老赵那里通融来还清了我们的十五万押款,我们也就算了罢。”

  “不行!竹斋!不能那么消极!”

  吴荪甫陡的跳起来说。此时一道太阳光忽然从云块的罅隙中间射出来,通过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雨帘,直落到小客厅里,把吴荪甫的脸染成了赭黄色。雨还是腾腾地下着,吴荪甫用了压倒雨声的宏亮嗓音继续叫道:

  “我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朱吟秋的茧子挤出来;现在眼见得茧子就要到手,怎么又放弃了呢?竹斋,一定不能消极!叫老赵拒绝!放款给朱吟秋,我们的信托公司有优先权,那是十五万的干茧押款合同上载明了的。竹斋,我们为了这一条,这才利息上大大让步,只要了月息五厘半。竹斋,告诉老赵,应当尊重我们的债权!”

  杜竹斋望着吴荪甫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嘴角拔出雪茄来,松一口气说:

  “只好办了一步再看了。眼前是交易所方面吃紧,我就去找尚老头子罢。”

  雨是小些了,却变成浓雾一样的东西,天空更加灰暗。吴荪甫心里也像挂着一块铅。公债市场瞬息万变,所以希望是并没断绝;然而据昨天和今天上午的情形看来,颇有“杀多头”的趋势,那就太可怪。这种现象,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已经走漏了消息!根本不大信任赵伯韬的吴荪甫,无论如何不能不怀疑赵伯韬内中又有鬼蜮的手段。“到公债市场去混一下,原不一定危险,可是和老赵共事,那危险性就很大了!”

  吴荪甫负着手踱方步,心里不住地这样想。

  钟上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预料中的屠维岳的告捷电话竟没来。吴荪甫不得不把赵伯韬和公债搁在一边,提起精神来对付工厂方面。他吩咐高升打电话去。可是他的电话当真坏了叫不通。吴荪甫一怒之下,就坐了汽车亲自到厂里去视察。

  变成了浓雾的细雨将五十尺以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有几处耸立云霄的高楼在雾气中只显现了最高的几层,巨眼似的成排的窗洞内闪闪烁烁射出惨黄的灯光,——远远地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楼,没有一点威武的气概。而这浓雾是无边无际的,汽车冲破了窒息的潮气向前,车窗的玻璃变成了毛玻璃,就是近在咫尺的人物也都成了晕状的怪异的了;一切都失了鲜明的轮廓,一切都在模糊变形中了。

  吴荪甫背靠在车厢的右角,伸起一条左腿斜搁在车垫上,时时向窗外瞥一眼,很用力地呼吸。一种向来所没有的感想突然兜上了他心头来了:他在企业界中是一员猛将,他是时时刻刻向前突进的,然而在他前面,不是半浮在空中的荒唐虚无的海市蜃楼么?在他周围的,不是变形了的轮廓模糊的人物么?正如他现在坐这汽车在迷雾中向前冲呀!

  于是一缕冷意从他背脊上扩散开来,直到他脸色发白,直到他的眼睛里消失了勇悍尖利的光彩。

  汽车开进厂里了,在丝车间的侧面通过。惨黄的电灯光映射在丝车间的许多窗洞内,丝车转动的声音混合成软滑的骚音,充满了潮湿的空间。在往常,这一切都是怎样地立即能够刺激起吴荪甫的精神,并且他的有经验的耳目怎样地就能够从这灯光从这骚音判断那工作是紧张,或是松懈。但此时虽然依旧看见,依旧听得,他的脑膜上却粘着一片雾,他的心头却挂了一块铅。

  直到保镖的老关开了车门,而且莫干丞和屠维岳双双站在车前迎接,吴荪甫这才慢慢地走下车来,他的灰白而狞厉的脸色使得莫干丞心头乱跳。吴荪甫冷冷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屠维岳,就一直跑进了经理办公室。

  第一个被叫进去问话的,是屠维岳。这个青年一脸冷静,不等吴荪甫开口问,他就先说道:

  “三先生公馆里的电话出了毛病,十分钟前刚刚接通,那时三先生已经出来。可惜那电话修好得太迟了一点。”

  吴荪甫略皱一下眉头,却又故意微笑。他听出了屠维岳这番话的背后的意思是在说他这一来乃是多事。这个骄蹇自负的年青人显然以为吴荪甫不在家中守候捷报(那是预先约好了的),却急冲冲地跑到厂里来,便是对于部下的办事人还没有绝对信任的意思,那就不合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那就不是办大事者的风度。吴荪甫拿眼睛看着屠维岳的面孔,心里赞许这个年青人的倔强和精明,可是在口头上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放心不下这才跑了来的;他又微微一笑,就很镇静地说;

  “现在不是快到十二点钟么?我料来我的前敌总指挥已经全线胜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来,要对俘虏们演说。”

  “那还是太早一点。”

  屠维岳斩斩截截地回答,脸上依然是冷静得作怪。

  “什么!难道我刚才听得车间里的响声还不是真正的开车,还是和前几天一样么?”

  “请三先生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

  屠维岳放慢了声音说,却是那态度非常大方,非常坦白,同时又非常镇静。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的眼光射在屠维岳脸上,愈来愈严厉,像两道剑。可是屠维岳挺直了胸脯,依然微笑,意外地提出了反问道:

  “我要请示三先生,是否仍旧抱定了‘和平解决’的宗旨?”

  “自然仍旧想‘和平解决’。可是我的耐性也有限度!”

  “是!——限到今天为止,前天三先生已经说过。但女工们也是活的人,她们有思想,有感情,尤其糟的是她们还有比较复杂的思想,烈火一般的感情;譬如大前天她们还很信仰她们的一个同伴,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可是今天一早起,就变了态度,她们骂姚金凤是走狗,是出卖了工人利益,情形就顿时恶化。三先生大概还记得这个姚金凤,瘦长条子,小圆脸儿,有几点细白麻粒,三十多岁,在厂里已经三年零六个月,这次怠工就是她开火——”

  “我记得这个人。我还记得你用了一点手段叫她软化。”

  “所以她今天就得了新头衔:走狗!已经是出名的走狗,就没有一点用处!我们前几天的工夫算是白花。”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

  “我们的事情办得很秘密,只有三四个人知道;而且姚金凤表面上还是帮女工们说话。我敢说女工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们的首领已经被三先生收买。所以明明白白是我们内部有人捣蛋!”

  “吓!有那样的事!你怎么不调查?”

  “我已经调查出来是九号管车薛宝珠泄漏了秘密,破坏了我们的计策!”

  “什么?九号管车?她想讨好工人,她发昏了么?”

  “完全是为的吃醋,她们两个是冤家。薛宝珠妒忌姚金凤得了功!”

  “你去叫她们两个进来见我!”

  吴荪甫霍地站起来,声色俱厉下命令,可是屠维岳坐在那里不动。他知道吴荪甫马上就会省悟过来,取消了这个无意识的命令;他等待这位三先生的怒气过后再说话。吴荪甫尖利地看着屠维岳好半晌,渐渐脸色平了,仍旧坐了下去,咬着牙齿,自言自语地说:

  “混账东西!比闹事的女工还可恶!不想吃我的饭么?——嗳,维岳,你告诉莫干丞,把姓薛的歇工!”

  “三先生看来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你有什么意见?你说!”

  吴荪甫的口吻又转严厉,似乎他的耐性真已到了限度。

  “请三先生出布告,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屠维岳挺直了胸脯,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吴荪甫等他说完,狞起眼睛望着空中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说道:

  “你这是反间计么?你有把握?”

  “有把握。今天从早上八点钟起,我就用了许多方法挽回薛宝珠弄出来的僵局。已经有点眉目了。端阳节赏工一天,三先生早就许可;现在还要请三先生允许的,就是姚金凤的开除和薛宝珠的升稽查这两件事情,将来仍旧可以收回成命,算是对工人们一个让步,就此解决了怠工风潮。我们好容易在女工中间种了一个根,总不能随便丢掉。”

  此时突然一声汽笛叫,呜——呜的,响彻了全厂,吴荪甫猛一惊,脸色稍稍有点变了。工人们在厂里暴动,也常常放汽笛为号,可不是么?但是他立即想到这是午饭放工,不是什么意外,他就乘势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屠维岳的办法。

  “今天下午,工潮可以结束,有几个办事得力的人该怎么奖励,请三先生吩咐罢。”

  屠维岳又接着说,拿出一张纸来放在吴荪甫面前。吴荪甫随便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问道:

  “钱葆生和桂长林是工会里的人,也要另外奖励么?”

  “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背景不同,所以又是两派。但此番他们还能够一致起来替三先生办事,——”

  “一致?向我来要钱是一致的,争夺工会的时候就不一致;夹在怠工风潮中都想利用工人来打倒对方的时候,也不一致;老实说,此番工潮竟延长到将近一星期,小半的原因也就为的他们两个狗头不一致——不一致来替我办事,不一致来对付工人!”

  “可是最近两三天来他们已经一致。尤其钱葆生听了我的调解,对桂长林让步。”

  “那也不是真心替我办事,还是见风转篷的自私。我有钱不给这等人!”

  吴荪甫毅然驳斥了,随手抓取一枝笔来将钱葆生和桂长林的名字勾去,又在纸尾注了一个“阅”字,交还给屠维岳,站起来看看窗外来往的女工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上便又罩满了阴影;但他立即恢复常态,一面吩咐屠维岳,一面走出办公室去:

  “限到明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我的耐性到今天为止!”

  这两句话,又是声色俱厉,所有攒集在办公室门外的职员们全都吓坏了。待到他们回味着这两句话的斤两时,吴荪甫坐的汽车已经啵啵地开出了厂门。有几个站在厂门边的女工,望着这威风凛凛的汽车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屠维岳立即召集了莫干丞以下四五个重要职员商量办法。内中有一个就是桂长林。工潮限在明天解决。而且吴荪甫的忍耐已到最后一步,这样的消息,已经传满了全厂。稽查和管车们都认为这是吴荪甫打算用强硬手段的表示;他们的精神就格外兴奋。他们都知道,如果“三先生”的政策由“和平”而转为“强硬”,那就是屠维岳“政权”的缩小或告终。他们对于屠维岳“政权”虽然不敢公然反对,但心里总是不很舒服。

  十分明了此种情形的屠维岳于是就先报告了吴荪甫对于钱葆生和桂长林的不满意,然后落到正文:

  “现在三先生吩咐了三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大家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桂长林忿忿地说:

  “这不是打落水狗么?三先生欠公道。薛宝珠有什么功劳,升她?”

  “姚金凤真冤枉!不过屠先生,你应该在三先生面前替姚金凤说几句好话;你对得住她么?你叫我去联络她。现在她落得一个开除,闯祸的薛宝珠反有升赏,这话怎么说出去呀!”

  二号管车王金贞也来打不平了;她是完全受三先生豢养的,她不敢反对三先生,只能抱怨屠维岳。

  可是屠维岳不回答,挺直了胸脯,很镇静地微笑。

  “三先生骂我同钱葆生作对头,不错,钱葆生是我的死对头。工会的饭,大家都应该吃,钱葆生想一个人独吞,我一定要反对!三先生既然不管工会里的牛斗马斗,只要早点解决工潮,那么为什么又要升赏薛宝珠呢?薛宝珠捣乱,背后有钱葆生指使,是吃醋,是和我抬扛,谁不知道!”

  桂长林说了这么一大段,嘴边全是白沫,眼睛也红了。但他还算是客气。为的眼前这些人中间,只他自己是工会方面——吃工会的饭,其他各位全是吃吴荪甫的饭,自然不敢在屠维岳面前批评吴荪甫办的不对。

  屠维岳依然冷幽幽地微笑,总是不说话。莫干丞这时开口了:

  “三先生要怎样办,我们只好照办。可是,屠先生,今天就要解决工潮,怎么办呢?”

  “这才是我们要商量的正经事!”

  屠维岳发言了,他的机警的眼光看着稽查李麻子和另一位女管车。这两位也正在看着屠维岳,嘴边漾出微笑的影子。这两位算是屠维岳“执政”后新收的心腹。屠维岳把身子一挺,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大声说:

  “姚金凤和薛宝珠的事,往后再谈。三先生向来是公道的。真心替三先生出力的人,我可以担保一定不会吃亏。三先生说过,今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三先生已答应。就怕工人中的激烈分子何秀妹一班人,还是要闹事。我们只好不客气对付她们!老李,这件事交给你。只要吓她们一下就行。——”

  “交给我就是了!”

  稽查李麻子抢着说,两道浓眉毛一挺。他是洪门弟兄,他随时可以调动十来个弟兄出手打架。

  “吓一下就行么?说得太容易呀!何秀妹一淘坏胚子是吓不倒的!”

  二号管车王金贞提出了消极的抗议。

  李麻子大大不服气,睁圆了眼睛,正想说话,却被屠维岳拦住:

  “王金贞的话也有理。老李,你就看机会把何秀妹扣住,轧住她去看戏!此刻她出去吃中饭了,你马上就去办这件事,要做得手脚干净;你还没吃饭,账房里先拿十块钱去;办完了事,就请你弟兄们上馆子。——这件事要守秘密的!”

  “守秘密?钱葆生和薛宝珠两个家伙就靠不住,反正不守了秘密倒有好处!”

  桂长林扁起了嘴唇,咕噜咕噜地说。

  李麻子从莫干丞手里拿了钱,就兴冲冲地走了。屠维岳钉住桂长林看了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就回过头去对第十号的女管车问道:

  “阿珍,你办的事后来怎样呢?”

  “有一半工人相信姚金凤是冤枉的。她们骂薛宝珠造谣,说她本来是资本家的走狗,她是使恶计。她们又说何秀妹她们想出风头,妒忌姚金凤。”

  “办得好!何秀妹下半天不会到厂里来了,你就放出口风去,说何秀妹被莫先生请去看戏了,——”

  “呀,呀,怎么有我呢?老兄,你不要捣鬼!”

  莫干丞急口地插进来说。桂长林,王金贞,连那个阿珍,都笑起来了。但是屠维岳不笑,他拍着莫干丞的肩膀很恳切地说:

  “自然是你请她去看戏。你现在就要出去找李麻子。他一定在何秀妹住家的附近。你同他商量好了,专等那班白相人把何秀妹轧到冷静的地方,你就去救她。以后你就请她看戏。”

  “她不肯去呢?”

  “那就要你用点工夫了。你只说到戏园里躲一下,等那些白相人走散。你是老头子,她不会犯疑,一定肯去。”

  “传开去给三先生知道了不是玩的!”

  “三先生面前有我呢!去罢!阿珍,你就去办你的;不要露马脚!”

  现在房间里就剩了屠维岳,桂长林,王金贞三个人。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机警的眼光钉住在桂长林脸上。这是将近四十岁带几分流氓神气的长方脸儿,有一对细小不相称的眼睛。在屠维岳的锋芒逼人的眼光下,这张长方脸儿上渐渐显现了忸怩不安的气色。

  忽然屠维岳笑了一声,就冷冷地问道:

  “长林,你当真要和钱葆生做死对头么?”

  没有回答,桂长林把身体一摇,两只手叉在腰里,凶狠狠地看了屠维岳一眼。

  “你自己想想,你的实力比起钱葆生来差多少?”

  “哼!*实力!不过狗仗官势!”

  “不错呀!就是这一点你吃了亏。你们的汪先生又远在香港。”

  桂长林立刻脸色变了,眼睛里的凶光就转成了疑惧不定的神气。

  “你放心罢!这里只有王金贞,向来和你要好。我再告诉你,吴老板也和汪先生的朋友来往。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在厂里总应该尽力帮吴老板的忙,可不是么?”

  “既然吴老板全明白,怎么开除了姚金凤,升赏了薛宝珠呢?还有,这一次工潮难道我没有替三先生出力么?我真想当面问问三先生。”

  “这件事,三先生真办得不公道。屠先生,你去和三先生说说看罢,反正布告还没发。”

  王金贞插进来说。她自以为这话非常圆到,一面附和了桂长林,一面却也推重着屠维岳。却不料屠维岳突然把脸色一沉,就给了一个很严厉的回驳:

  “不要再说三先生长,三先生短了!三先生管这些小事么?都是我姓屠的出条款!我说,姚金凤要开除,薛宝珠该升,三先生点了头,就算了!”

  “那你就太不应该了!”

  桂长林跳起来喊,拳头也伸出来了。王金贞赶快拉他的衣角。屠维岳却仰脸大笑,似乎没有看见一个碗口大小的拳头在他的脸前晃。这拳头离屠维岳的脸半尺左右就自己缩回去了,接着就是一声恨恨的哼。屠维岳也不笑了,依然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的冷静的脸色,又像吐弃了什么似的说道:

  “咄,你这光棍!那么简单!你难道不会想想工人们听说薛宝珠得了升赏会发生什么举动?她们也要不平,群众就会反转来拥护姚金凤。——”

  “可是姚金凤已经开除了,还要什么拥护!”

  “长林!慢点说难道不行?我不是早就说过三先生总要给人家公道?——你们现在应该就去活动,在我面前噜嗦,一点用处也没有。钱葆生的嘴巴,我们要公开的打他一次!你们要信任我是帮你们忙的!——明白了么?去罢!”

  屠维岳说完,就拿起一张纸来,写预定的布告。

  此时汽笛叫又响彻了全厂。女工们陆续进厂来了。车间里人声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起来,但这次的潮水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屠维岳布置好的那一条路。

  吴荪甫从工厂出去就到了银行公会。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总到这里吃午饭,带便和朋友们碰碰头。在愉快的应酬谈笑中,他这顿午饭,照例要花去一小时光景。今天他走进了那华丽的餐室,却是兜头就觉得沉闷。今天和往常不同,没有熟识的笑容和招呼纷然宣布了他的进门。餐室里原也有七八个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几位夹在刀叉的叮噹声中谈着天气,谈着战争,甚至于跑狗场和舞女,显出了没有正经事可说,只能这么信口开河地消磨了吃饭时的光阴。靠窗有三个人聚在一桌子,都是中年,一种过惯了吃租放债生活的乡下财主的神气满面可掬,却交头接耳的悄悄地商量着什么。吴荪甫就在这三位的对面相距两个桌子的地点拣定了自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浓的半雨半雾,白茫茫一片,似乎繁华的工业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这餐室的危楼一角。而这餐室里,却又只有没精打采沉湎于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爷,三位封建的土财主,以及吴荪甫,而这时的吴荪甫却又在三条火线的威胁下。

  吴荪甫闷闷地松一口气,就吩咐侍者拿白兰地,发狠似的接连呷了几口。他夹在三条火线中,这是事实;而他既已绞尽心力去对付,也是事实;在胜负未决定的时候去悬想胜后如何进攻罢,那就不免太玄空,去筹划败后如何退守,或准备反攻罢,他目前的心情又不许,况且还没知道究竟败到如何程度,则将来的计画也觉无从下手;因此他现在只能姑且喝几口酒。他的心情有些像待决的囚犯了。

  酒一口一口吞下去,心头好像有点活泼起来了,至少他的听觉复又异常锐敏;那边交头密语的三位中间有一位嗓子略高些,几句很有背景的话便清清楚楚落进了吴荪甫的耳朵:

  “到这地步,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打算拚一拚了!什么胜仗,是多头方面造谣。你知道赵某人是大户多头,他在那里操纵市场!我就不信他有那样的胃口吃得下!”

  说这番话的人,侧面朝着吴荪甫,是狭长的脸,有几茎月牙式的黄须。他的两个同伴暂时都不出声,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着咖啡杯子出神。后来这两位同时发言了,但声音很小又杂乱,只从他们那神气上可以知道他们和那位月牙须的人发生了争论。这三位都是滚在公债投机里的,而且显然是做着空头。

  吴荪甫看表,到一点钟只差十分。陆续有人进来,然而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熟人。他机械地运动着他的刀叉,心里翻上落下的,却只是那位月牙须狭长脸的几句话。这是代表了多数空头的心理么?吴荪甫不能断定。但市场情形尚在互相挤轧,尚在混沌之中,却已十分明白。他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许原因就是为此。他一个人逗留在这里没有意思。于是他将菜盆一推,就想站起来走。不料刚刚抬起头来,就看见前面走过两个人,是熟面孔!一位是韩孟翔,交易所经纪人,而且是赵伯韬的亲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

  韩孟翔也已经看见吴荪甫,便笑了一笑,走近来悄悄地说了一句:

  “相持不下,老赵发脾气!”

  “什么——发脾气?”

  吴荪甫虽然吃惊,却也能够赶快自持,所以这句问话的后半段便依然是缓和到不惹人注意。

  “他,小鱼不要,要大鱼;宁可没有!看罢,两点钟这一盘便见输赢!”

  韩孟翔还是低声说,又微笑转眼去看李玉亭。此时那边三位中的一位,白胖胖的矮子,陡的站起来,连声唤着“孟翔兄”。月牙须的一位和另一位依然头碰头地在那里说话。韩孟翔对吴荪甫点点头,就转身走到那边去了。热闹的谈话就开始,不用说是议论交易所市场的情形。

  这里,吴荪甫就请李玉亭吃饭,随便谈些不相干的事。吴荪甫脸上很有酒意了,忽然想起张素素的事,就问李玉亭道:

  “前天听佩瑶说起,你和素素中间有了变化?”

  “本来没有什么,谈不到发生变化。”

  李玉亭忸怩地回答,想起范博文和吴芝生他们说过的一些讥诮话,心里又不自在起来了。可是吴荪甫并没理会得,喝了一大口汽水,又笑着说:

  “阿素是落拓不羁,就像她的父亲。机灵精明,又像她已故的母亲。玉亭,你不是她的对手!”

  李玉亭只是干笑着,低了头对付那条鸡腿。

  从那边桌子上送来了韩孟翔的笑声,随即是杂乱的四个人交错的争论。可是中间有一个沉着的声调却一点不模糊是这么一句:“云卿,你只要多追几担租米出来,不就行了么?”于是就看见那月牙须的狭长脸一晃,很苦闷地回答了一句:“今年不行,到处抗租暴动!”以后就又是庞杂的四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

  吴荪甫皱一下眉头,把手罩在酒杯口上,看着李玉亭的脸孔问道:

  “你听到什么特别消息没有?”

  “听得有一个大计画正在进行,而且和你有关系。”

  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饭巾抹嘴,随随便便地说。

  “同我有关系的大计画么?我自己倒不晓得呢!”

  吴荪甫也是随口回答,又轻快地微笑。他料想来李玉亭这话一定是暗指他们那个信托公司。本来这不是什么必须要秘密的事,但传扬得这么快,却也使吴荪甫稍稍惊讶了。然而李玉亭接着出来的话更是惊人:

  “嗳,你弄错了,不是那么的。大计画的主动者中间,没有你;可是大计画的对象中间,你也在内。说是你有关系,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我以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

  “哦——可是我老实完全不知道。”

  “他们弄起来成不成可没一定,不过听说确有那样的野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金融资本家打算在工业方面发展势力。他们想学美国的榜样,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

  吴荪甫闭起半个眼睛,微微摇一下头。

  “你以为他们未免不量力罢?可是去年上海的银行界总赢余是二万万,这些剩余资本当然要求出路。”

  “出路是公债市场;再不然,地产,市房。他们的目光不会跳出这两个圈子以外!”

  吴荪甫很藐视地说,他的酒红的脸更加亮晶晶起来了。他那轻敌的态度,也许就因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但是同样有几杯酒下肚的李玉亭却也例外地饶舌。他不肯服气似的说:

  “荪甫,太把他们看得不值钱了。他们有这样的野心,不过事实的基础还没十分成熟罢了。但酝酿中的计画很值得注意。尤其因为背后有美国金融资本家撑腰。听说第一步的计画是由政府用救济实业的名义发一笔数目很大的实业公债。

  这就是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的开始,事实上是很可能的——”

  “但是政府发公债来应付军政费还是不够用,谈得上建设么?”

  “那是目前的情形,目前还有内战。他们希望此次战事的结果,中央能够胜利,能够真正统一全国。自然美国人也是这样希望的。这希望恐怕会成为事实。那时候,你能说他们的计画仅仅乎是幻想么!有美国的经验和金钱做后台老板,你能说他们这计画没有实现的可能么?荪甫,金融资本并吞工业资本,是西欧各国常见的事,何况中国工业那么幼稚,那样凋落,更何况还有美国的金圆想对外开拓——”

  “啊!这简直是断送了中国的民族工业而已!”

  吴荪甫勃然咬紧了牙关说。他的酒醒了,他再不能冷静地藐然微笑了,他的脸色转白,他的眼睛却红得可怕。李玉亭愕然不说话,想不到吴荪甫会这么认真生气。过了一会儿,好像要缓和那空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大概是不行的罢?美国还不能在世界上独行其是,尤其在东方,他有两个劲敌。”

  “你说的是英国和日本?所以这次战事的结果未必竟能像金融界那样的盼望。”

  吴荪甫眼望着窗外惘然说。他此时的感想可真是杂乱极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刚才勃发的站在民族工业立场的义忿,已经渐渐在那里缩小,而个人利害的顾虑却在渐渐扩大,终至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这上面了。可不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么?弱者终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吴荪甫他自己不是正在想吞并较弱的朱吟秋么?而现在,却发见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而且正当他自己夹在三条火线的围攻中尚未卜胜败。吴荪甫这么想着想着,范围是愈缩愈小,心情是愈来愈暗淡了。

  忽然有人惊醒了他的沉思。原来又是韩孟翔,满脸高兴的样子,对吴荪甫打一个招呼,便匆匆地走了。那边桌子上的三位随即也跟着出去。叫做“云卿”的那位月牙须的狭长脸,很滞重地拖着脚步,落在最后。

  “都上交易所去了。今天的交易所,正好比是战场!”

  李玉亭望着他们的背影,带几分感慨的意味,这么轻声说;同时又望了吴荪甫一眼。

  侍者拿上咖啡来了。吴荪甫啜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李玉亭道:

  “那些大计画的主动者光景是美国资本家,但中国方面是些什么人呢?干这引狼入室的勾当!”

  “听说有尚仲礼和赵伯韬。”

  李玉亭头也不抬地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答。吴荪甫的脸色骤然变了。又有老赵!吴荪甫觉得这回的当是上定了,立刻断定什么“公债多头公司”完全是圈套。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阴暗的心情反倒突然消散,只是忿怒,只是想报复;现在他估量来失败是不可避免,他反又镇定,他的勇气来了,他唯一盼望的是愈快愈好地明白了失败到如何程度,以便在失败的废墟上再建立反攻的阵势。

  和李玉亭分手后,吴荪甫就一直回家。在汽车中,他的思想的运转也有车轮那样快。他把李玉亭的那个消息重新细加咀嚼。近于自慰的感念最初爬进他的头脑。他不能相信真会有那样的事,而且能够如愿以偿。那多半是赵伯韬他们的幻想,加上了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不是欧洲有一位学者曾经说过大战后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几乎发展到不合理么?而且全世界的经济恐慌不是也打击了美国么?……然而不然,美国有道威斯,又有杨格。难保没有应用在中国的第二道威斯计画。只要中国有一个统一政府,而且是一把抓住在美国佬的手里,第二道威斯计画怕是难免罢?那么,三强国在东方的利害冲突呢?——吴荪甫狞笑了。他想到这里,车子已经开进了他家的大门,车轮在柏油路上丝丝地撒娇。

  迎接他下车的,是又一阵暴雨。天色阴暗到几乎像黄昏。满屋子的电灯全开亮了。少奶奶,四小姐,杜竹斋的大少爷新箨,都在客厅里。吴荪甫匆匆地敷衍了几句,便跑进他的书房。他不愿意给人家看破他有苦闷的心事,并且他有一叠信札待复。

  几封完全属于事务上的信,都答复了;最后复的是无锡开纱厂的一个朋友,打算扩充纱锭,劝诱吴荪甫认股的一封长信。这刚碰在不适当的时机,吴荪甫满腔的阴暗竟从笔尖上流露出来了。写完后看一过,他自己也诧异怎么竟会说出那样颓丧的话。将信纸撕掉,他不敢再写,就再跑到前面的大客厅里。

  林佩珊正坐在钢琴前弹奏,那音调是异常悲凉。电灯的黄光落到她那个穿了深蓝色绸旗袍的颀长身体上,也显得阴惨沉闷。吴荪甫皱着眉头,正想说话,忽然听得少奶奶叹一口气。他回过脸去,眉头皱得更紧些,却看见少奶奶眼圈上有点红,并且滴下了两粒眼泪。同时却听得杜新箨幽幽地说:

  “人生如朝露!这支曲就表现了这种情调。在这阴雨的天气,在这迷梦一样的灯光下,最宜于弹这一曲!”

  吴荪甫的脸色全变了。恶兆化成了犀利的钢爪,在他心上直抓。他狂怒到几乎要开口大骂,可是当差高升走上来又说了一句叫人心跳的话:

  “老爷,厂里来了电话!”

  吴荪甫转身就往里边跑。厂里来的电话!不知是吉是凶?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不知不觉手也有点抖了。但是一分钟后,他的脸上突然一亮,他用清朗的声音大声说:

  “办得很好!——既然你再代请,桂长林就给他半个月的加薪罢!明天九点钟我到厂视察。”

  厂里的工潮已经解决,吴荪甫胜利了;他没有内顾之忧了!

  吴荪甫放下电话听筒,微笑着。此时暴雨已过,一片金黄色的太阳光斜射在书房的西窗上。从窗子里向外看,园子里的树叶都绿得可爱,很有韵律似的滴着水珠。吴荪甫轻松地走出书房,绕过一带走廊,在雨后冲得很干净的园子里的柏油路上走着,他觉得现在的空气是从来没有的清新。当他走近了大客厅前面的时候,听得汽车的喇叭呜呜地狂叫,一辆汽车直开到大客厅石阶前,车子还没停好,杜竹斋已经从车厢里跳出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性急,这样紧张!

  “竹斋,怎样了?”

  吴荪甫赶快上前问,心头忐忑得很。但不等杜竹斋回答,就知道是胜利;从疲劳中透露出来的得意,很明白地摆在杜竹斋的山羊脸上。一同跑上大客厅石阶的时候,杜竹斋轻声说:

  “午后这一盘,空头们全来补进,涨风极厉害,几乎涨停板。我们先前如果多收二三百万,今天也是照样的脱手!可惜我们开头太把细了!现在,结算起来——”

  “也罢,这是开市大吉!将来我们再干!”

  吴荪甫微微笑着说,太阳斜射在他的脸上,反映出鲜艳的红光,从早晨以来时隐时现的阴沉气色现在完全没有了。他已经突破了重围,在两条战线上都得了胜利;李玉亭报告的什么大计画——也不妨说是大阴谋,此时在这胜利光下也不再能够威胁吴荪甫了。


支持(0中立(0反对(0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重新做人
  7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东京大屠杀
等级:试读 帖子:1985 积分:2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3/5/19 21:51:4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4/13 11:25:29

  公债库券的涨风下,压碎了许多盲目的投机者。那天吴荪甫在银行公会餐室中看见的三个人就是投机失败了的份子;尤其是中间那位狭长脸,月牙须,将近五十岁的冯云卿,一交跌得厉害。

  半年前,这位冯云卿尚安坐家园享福。前清时代半个举人,进不了把持地方的“乡绅”班,他,冯云卿,就靠放高利贷盘剥农民,居然也挣起一份家产来。他放出去的“乡债”从没收回过现钱;他也不希罕六个月到期对本对利的现钱,他的目的是农民抵押在他那里的田。他的本领就在放出去的五块十块钱的债能够在二年之内变成了五亩十亩的田!这种方法在内地原很普遍,但冯云卿是有名的“笑面虎”,有名的“长线放远鹞”的盘剥者,“高利贷网”布置得非常严密,恰像一只张网捕捉飞虫的蜘蛛,农民们若和他发生了债务关系,即使只有一块钱,结果总被冯云卿盘剥成倾家荡产,做了冯宅的佃户——实际就是奴隶,就是牛马了!到齐卢战争那一年,冯云卿已经拥有二三千亩的田地,都是那样三亩五亩诈取巧夺来的,都是渗透了农民们的眼泪和血汗的。就是这样在成千成万贫农的枯骨上,冯云卿建筑起他的饱暖荒*的生活!

  齐卢战争时,几个积年老“乡绅”都躲到上海租界里了;孙传芳的军队过境,几乎没有“人”招待,是冯云卿挺身而出,伺候得异常周到,于是他就挤上了家乡的“政治舞台”,他的盘剥农民的“高利贷网”于是更快地发展,更加有力;不到二年工夫,他的田产上又增加了千多亩。但此时他新纳的爱宠老九也就替他挥霍得可观。并且身边有了那样一位一泡水似的年青姨太太,冯云卿的精神也大不如前;所以最近内地土匪蜂起,农民骚动,冯云卿的胆大镇静,就远不如齐卢战争那年,他只好把所有的现款都搜括拢来,全家搬到上海,——一半是怕土匪和农民,一半也为的依顺了姨太太的心愿。

  现在他做“海上寓公”,也不能吃死本钱。虽说还有几千亩的田地,有租可吃,可是这年头儿不比从前那样四六折租稳可以到手的了;带出来的现钱虽有七八万,然而要在上海地方放印子钱,那么冯云卿还不够资格;存银行生利罢,息金太薄。连姨太太抽鸦片烟的费用也在内,冯云卿在上海公馆里每月将近一千元的开销,是很要费一番心思筹划的。幸而政府发行了多量的公债库券,并且“谢谢”连年不断的内战使得公债市场常有变化,挟了七八万现款的冯云卿就此走进了公债市场,半年来总算得心应手,扯起利息来,二分半是有的。他几乎自命是“公债通”了,真不料此番栽跟头一交,跌得他发昏,疑心是做了一场梦!

  交割下来他一算账,亏折得真不小呀!五万保证金,一文不见回来,并且三天之内还得补出三万多,经纪人韩孟翔昨天已经来催索过了。冯云卿这天从上午十一点半起身后就把一个算盘打过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此刻已有两点钟,他忘记了吃早饭,还是想不出办法;尤其使他纳闷的,是想不通以后应该怎样去“做”公债。

  太阳光透过了那一排竹帘子,把厢房的前半间染上了黑白的条纹。稍微有点风,竹帘轻轻地摆动,那条纹似的光影也像水浪一般在室内的家具上动荡,幻成了新奇的黑白图案。冯云卿坐在靠窗的红木方桌旁边,左手指间夹着一枝香烟,右手翻阅他的帐簿。光影的水浪纹在那账簿上一晃一晃的,似乎账簿上那些字都在那里跳舞了。冯云卿忽然烦躁起来,右手将账簿一拍,就站起来,踱到厢房后半间朝外摆着的红木炕榻上躺了下去,闭了眼睛,叹一口气。昨天他还是享福的有钱人,今天却变成了穷光蛋,而且反亏空了几万!是他自己的过失么?他抵死不承认的!——“运气不好!”他又叹一口气,在肚子里说。然而为什么二十多年来专走红运的他会忽然有此打击?冯云卿攒眉挤眼,总是不明白。蓦地有沉重的一声落在他头顶上的楼板,他全身一跳,慌慌张张坐了起来。接着就听得厢房后边女仆卧室里装的电铃叮令地响了足有三分钟。一定是姨太太醒来在那里唤人了!昨晚上姨太太又是到天亮才回来。这已是惯了的,冯云卿本来不以为意,但此时正因公债投机失败到破产的他,却突然满肚子的不舒服了。并且他又心灵一动,仿佛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和姨太太的放浪多少有几分关系:几曾见戴了绿头巾的人会走好运的?

  冯云卿挪开脚步转一个身,几茎月牙须簌簌地抖动。他很想上楼去摆出点脸色来给姨太太看。然而刚踱了一步,他又站住了沉吟起来。有多少小姊妹的姨太太不是好惹的!……冯云卿咽下一口气,呆呆地看着炕榻后墙壁上挂的那幅寸楷的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他惘然沉入了瞑想。

  高跟皮鞋声阁阁地由外而来,在厢房门边突然停止。门随即漾开,翩然跑进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也是一张稍显得狭长了些的脸庞,可是那十分可爱的红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圆的下巴,以及那一头烫成波浪形松松地齐到耳根的长头发,却把脸庞的狭长“病”完全补救了。身上是淡青色印花的华尔纱长旗袍,深黄色绸的里子,开叉极高,行动时悠然飘拂,闪露出浑圆柔腴的大腿;这和那又高又硬,密封着颈脖,又撑住了下颏的领子,成为非常显明的对照。这位女郎看见冯云卿满脸沉闷对着那幅《治家格言》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门边站住了;但随即格勒一笑,袅着细腰跑到冯云卿跟前娇声说:

  “爸爸!我要买几样东西——”

  冯云卿转过脸来,愕然睁大了眼睛。

  “几样小东西。一百块也就马马虎虎够了。我马上要出去。”

  女郎又说,斜扭着腰,眼看着地下。忽然她转身飞跑到厢房的前半间,扑到方桌旁边,一手扭开了小风扇的开关,又一旋身把背脊对住那风扇,娇憨地又叫道:

  “嗳,怎么不开风扇呢!爸爸,你脸上全是汗,——来!

  这里凉爽,——一百块,爸爸!”

  冯云卿苦着脸摇头,慢慢地踱到女儿面前,望着她半晌,然后打定了主意似的说:

  “阿眉,你还没晓得这次公债里,我跌了一交!亏空三万多银子!大后天就是端阳,连零星店账都没有办法。刚才我查过老九章的折子,这一节也有五百多——”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过今天你又要一百块,买什么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还大!”

  “比姨妈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发榻里,望着她父亲的脸儿。这脸上现在是浮起了无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亲为什么惶恐,故意再加一句:

  “嗳,要用,大家用;为什么单要我让她!”

  “不要着急呀,你,阿眉!过一两天给你,好不好?”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块印花小丝帕在手里绞着,她转过脸去看墙壁上的字画: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张大千的老虎立轴旁边陪衬着两列五彩铜板印的西洋画,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装在镂金边的镜框子里。透过竹帘来的太阳光射在镜框子的金边上,发出闪烁的返光。冯云卿跟着女儿的眼光也瞧那些画片,心里在忖量怎样打发女儿走,猛的那四幅春夏秋冬的铜板西洋画勾起他的又一桩心事来了。这四幅西洋画还是他搬进这屋子的时候,姨太太的一个结拜姊妹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结拜姊妹,但送这画片的一位却不同等闲,她的那位“老爷”很有手面,在洪门中,辈份很高,冯云卿寓居上海的身家性命安全很要仰仗这位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后天就是端阳节,冯云卿竟忘记了送一份重礼给这位有力者,谢谢他手下的弟兄们佛眼相看。

  突然记起了这件大事的冯云卿就觉得女儿要求的一百元断乎没有法子应许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买的东西等过了节再买罢!你看,几家要紧的节礼还没送呢,你爸爸当真是手边紧得很——总是运气不好,公债没有做着。只有你一个独养女儿,难道我还存着偏心不是,阿眉——”

  说到这里,冯云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脸,不停手地摸着他的月牙须。

  沉默了半晌。只听得姨太太扫清喉咙的咳咳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父女两个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觉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满心的阴悒;她安排得很好的佳节乐事,眼见得已成泡影,那么,这三天假期可怎么挨过去哟!难道成天躲在家里看张资平的三角恋爱小说?况且已经和人家约好了的,可怎么办!她恍惚看见约好了的那人儿摆出一种又失望又怀疑的不尴不尬的脸色!

  电铃声叮令地响了;一,二,三。冯云卿从沉思中惊觉来,望着窗外,却看见车夫阿顺已经开了大门,引进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戴着亮纱瓜皮小帽的男子进来。“啊,是何慎庵来了!”——冯云卿仿佛是对他的女儿说,一面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那位来客脚快,早走进了厢房,嘴里喊着“云翁”,拱着的两手夹住一枝手杖,连连作揖。眉卿作一个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头来。她每次看见这位何慎庵的瓜皮小帽以及捧着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气,总忍不住要笑。

  “阿眉,叫娘姨给何老伯倒茶来。”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让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着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后影,忽地眉毛一动,转脸对冯云卿郑重地说道:

  “云卿,不是我瞎恭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好福气呀!”

  冯云卿苦笑着,认为这是一句普通的应酬。他看了何慎庵一眼,暗暗诧异这位也是在公债中跌了一交的朋友居然还是那么“心广体胖”;他又看看站在对面墙角的那架大衣镜中反映出来的自己的面貌,觉得自己在这几天来苍老了至少十年。他忍不住叹一口气,轻声说:

  “昨天韩孟翔来追讨那笔钱,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起来,老韩对朋友总算不错;那天我们在银行公会吃中饭的时候看见他,不是他劝我们赶快补进么?早听他的话,这一回就不至于失脚。哎,——慎庵,那天你也有点失于计算;你的北洋派朋友不肯告诉你老实话——”

  “总而言之,我们都是该死;人家做成了圈套,我们去钻!亏你还说韩孟翔够朋友,够什么朋友呀!他是赵伯韬的喇叭,他们预先做成了圈套,一个大阴谋,全被我打听出来了!”

  何慎庵冷笑着说,将手里的香烟头用力掷在痰盂里,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什么?大阴谋?……难道打胜打败也是预定的圈套么?”

  “岂敢!所以不是我们运气坏,是我们太老实!”

  冯云卿眼珠往上一翻,出了一身冷汗,那几茎月牙须又簌簌地抖了。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的话。他向来是惯叫农民来钻他的圈套的,真不料这回是演了一套“请君入瓮”的把戏。慢慢地转过一口气来,他用力捋着胡子,哭丧着脸说:

  “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们做牛马!慎庵,你不知道我的几个钱,来得真不容易!为了三亩五亩田的进出,费的口舌可不少呢!乡下人的脾气是拖泥带水的,又要借债,又舍不得田;我要费许多周折,——要请他们上茶馆,开导他们,让他们明白我只是将本求利,并非强抢他们的田;——慎庵,我不是霸道的;譬如下乡讨租罢,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可是我并没带了打手去呀,我是用水磨工夫的。我这样攒积起了几千亩田,不比你做过县官的人弄钱是不费一点力;你在亩捐上浮收一些儿,在黑货上多抽一些儿,你一个月的收入就抵上我的一年……”

  冯云卿顿一下,猛吸了几口香烟,正想再往下说,那边何慎庵赶快阻止了他:

  “这些旧话谈它干么!目前我要问:你还打算再做公债么?”

  “再做?老实说我有点儿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债市变化太厉害,就觉得今后的公债难做;现在知道中间还有圈套,那就简直不能做了!况且此番一败涂地,我已周转不来,——

  不过,慎庵,你呢?”

  “我是十年宦囊,尽付东流!昨天拿几件古玩到茶会上去,马马虎虎换了千把块钱,这端阳节算是勉强还可以过去。我算来你就不同。你有几千亩田,单就租米一项,也很可观——”

  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话头。因为冯云卿蓦地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瞪出两颗眼珠,呆呆地看着,白眼球上全是红丝,脸色变成了死灰,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个不住。何慎庵愕然张大了嘴巴,伸手抓头皮。过了一会儿,冯云卿下死劲抬起手来在炕几上重拍一下,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语:

  “租米?这年头儿谁敢下乡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进大厅房不住,我倒来上海打公馆,成天提心吊胆怕绑匪?”

  于是他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只是喘气。

  “乡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然而,云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头么?你很可以带了人下乡去!”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何慎庵这才慢吞吞地说,把他那亮纱瓜皮帽拿在手里仔细端相着,说了一句,就对那帽子上吹一口气,末后又掏出手帕来扑打了几下。他那油光的圆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

  躺在那里的冯云卿只回答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武装下乡收租这法门,可是他更知道现在的农民已非昔比,如果带去的武装少了一点,那简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这位地主的费用也很大,即使收了若干租米来,总还是得不偿失:这样的经验,他已经受过一次了。“笑面虎”而工于划算的他,就准备让他的佃户欠一年租,希望来年“太平”,也就可以放出他“笑面虎”的老手段来,在农民身上加倍取偿!

  何慎庵燃起一枝香烟,抽了几口,也就转换谈话的方向:

  “云卿,我们商量怎样翻本罢!”

  “翻什么本?”

  冯云卿猛的坐起来,惊惶地反问。此时他的心神正在家乡,在他那些田产上飞翔;他仿佛看见黑簇簇的佃户的茅屋里冲出一股一股的怨气,——几千年被压迫被剥削的怨恨,现在要报复,现在正像火山爆发似的要烧毁所有的桎梏和镣锁。然而这一切,何慎庵并没感到,他微微一笑就回答道:

  “三折肱成良医!从什么地方吃的亏,还是到什么地方去翻本呀!”

  “哦——你还是讲的做公债。”

  “自然罗,难道你就灰心了不成?”

  “倒不是灰心,是胆寒。你想,人家是做就了圈套等我们去钻!”

  冯云卿说着又叹一口气,几乎掉下眼泪来。但是何慎庵却忍不住要笑。他拿起身边的手杖,冲着冯云卿指了一下,又在空中画一个大圆圈,然后猛的倒转来在地板上戳得怪响,同时大声嚷道:

  “得!得!云卿!我看你是一个觔斗跌昏了去了!怎么你想不到呢?——正因为人家是做定了圈套,公债里赚钱是讲究在一个‘做’字,并不在乎碰运气,所以我们要翻本也就很有几分把握……”

  “慎庵——”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圈套是赵伯韬他们排布的,他们手脚长,在这上头,我们拚他们不过,可不是么?然而要是我们会钻狗洞,探得了他们的秘密,老兄,你说还怕翻不过本来?”

  何慎庵说到这里,非常得意,晃着脑袋,双手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站了起来,凑到冯云卿的面前,眯细了一双眼睛,正待说一句紧要话儿,却见冯云卿皱着眉头问道:

  “请教这个狗洞怎样一种钻法?赵伯韬是老奸巨滑——”

  “然而老赵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们用女人这圈圈儿去,保管老赵跳不出!”

  何慎庵把嘴巴凑到冯云卿的耳朵边细声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冯云卿睁大了眼睛,望着何慎庵发怔。他的眉毛还是皱着,他那灰白的脸上泛出浅浅一道红晕;他疑惑何慎庵那话有八分是开玩笑,他想来自己的姨太太每夜非到天亮不回来这件事一定连何慎庵也知道了。可是他只得假装痴呆,懒洋洋地打算把话岔开:

  “啧,啧!好计策!不是十年宦海浮沉,磨老了的,就想不出来。慎翁,事成以后,可得让我沾点光呀!”

  “不是这么说。这件事,云翁,还得你这一方面出力!我只能帮你筹划筹划。”

  何慎庵满脸正经地回答,嗓子低到几乎叫人听不明白。可是落在冯云卿的耳朵里,便和晴天的霹雳仿佛,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心头不知道是高兴呢,抑是生气,——再不然,就是害怕,总之,跳得异常猛!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瞪出了眼睛,看定了何慎庵那张笑嘻嘻的油光的圆脸。他又看见这圆脸儿蓦地摇了几摇,张开大嘴巴将一条焦黄的舌尖一吐,又缩了进去,悄悄地又说出一篇话来:

  “外边人称赞老赵对于此道之精,有过这么两句话:是宝石,他一上眼就知道真假,是女人,他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货!他就爱玩个原生货。只要是大姑娘,他是一概收用,不分皂白。他在某某饭店包月的房间,就专门办的这桩公事。他常到某某屋顶花园巡阅,也为的是要物色人才!要勾上他一点儿也不难,只要——”

  “只要——只要什么?”

  冯云卿慌忙问,立刻站了起来,听得很有兴味的神气也在他眉宇间流露出来了。

  “只要一位又聪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爱那么样的。”

  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着;他这话仍旧很低声,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冯云卿喉间“呃”了一声,脸色倏又转为死白,不知不觉重复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那张胖脸。但是何慎庵神色不变,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说:

  “就只有这条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么!不怕的!我写包票!——云卿,有那么样一位姑娘,福气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这件事一办好,后来的文章多得很呢;无论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都由你挑选。放心,我这参谋,是靠得住的;——云卿,说老实话:用水磨工夫盘剥农民,我不如你;钻狗洞,摆仙人跳,放白鸽,那你就不如我了!”

  忽而格勒一笑,何慎庵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背卷着手,转身去看墙上挂的一张冯云卿合家欢照片,那中间正有冯眉卿的亭亭倩影。何慎庵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让冯云卿有充分的时间去考虑这个提议。此时太阳光忽然躲起来了,厢房里便显得很阴暗。女人的碎笑声从楼上传来,还夹着汩汩的自来水管放水的声音。从外边弄堂里来的则是小贩们叫卖着叉烧包子,馄饨面。

  只是冯云卿没有一毫声息。

  何慎庵侧过脸去望着斜对面的大衣镜。这躲在壁角的镜子像一道门似的,冯云卿的迟疑不决的面孔在那里一晃一晃地窥探。俄而那狭长脸的下部近须处起了几道皱纹了,上部那一双细眼睛骨碌一转,似乎下了决心。何慎庵忍不住转过身去,恰好冯云卿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来:

  “这话就对了,云卿!”

  何慎庵赶快接着说,便坐在冯云卿的对面。但是冯云卿似笑非笑地扭一下嘴唇皮,蓦地又转了口风:

  “慎庵,还是说正经话罢。你说公债的涨跌全看前方的胜败,可不是?然而也不尽然。大户头的操纵也很关重要;他们扳得转!老赵——嗳,怎么能探得他的秘密呢?慎庵,你是足智多谋的!”

  何慎庵不回答、眉毛一挺,放声大笑起来。他看透了冯云卿说的全是反面话,他知道自己的条陈已经打动了这老头儿的心,不过面子上不好公然承认罢了。他笑了一阵,就站起来拍着冯云卿的肩膀说:

  “老兄,不要客气,你比我还差多少么?你斟酌着办罢!

  回头再见。”

  这里,冯云卿送到大门口,转身回来,站在那一丈见方的天井中对着几盆娇红的杜鹃和一缸金鱼出了一会神,忽然忍不住独自笑起来了。却是笑声方停,突又扑索索落下几点眼泪;他叠起两个指头向眼眶里一按,似乎不很相信掉的竟是眼泪。同时幻象在他润湿的眼前浮起来:那娇红的竟不是杜鹃,而是他女儿的笑靥,旁边高高耸立的,却是一缸的大元宝。他轻轻吁一口气,急步回到厢房里,沉重地把身体落在沙发上。

  他攒紧了眉头,打算把眼前各项紧急的事务仔细筹划一下。然而作怪得很,脑子里滚来滚去只有三个东西:女儿漂亮,金钱可爱,老赵容易上钩。他忽然发狠,自己打了一个巴掌,咬着牙齿在心里骂道:“老乌龟!这还成话么?——何慎庵是存心来开你的玩笑呀!大凡在官场中从前清混到民国的人,全是比狗还下作!你,冯大爷,是有面子的地主,诗礼传家,怎么听了老何的一篇混账话,就居然中心摇摇起来了呢?——正经还是从田地上想法!”于是他觉得心头轻松一些,背梁脊儿也挺得直些了,但是另一个怪东西又粘在他脑膜上不肯走:农民骚动,几千亩良田眼见得已经不能算是姓冯,却还得姓冯的完粮纳税。他苦着脸摇一下头,站起来向身边四周围看看;他不敢相信自己还坐在舒服的厢房里,他隐隐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轰炸,而且愈来愈近,愈加真切了!

  然而他亦不能再往下胡思乱想。有人把大门上的门环打得怪响。他吃了一惊,本能地踱出去,在门缝里一望,看明白确不是来追逼公债项下亏欠的韩孟翔或是交易所方面其他的关系人,他的脸上方才回复了一点血色。

  来客是李壮飞,有一撮最新式的牙刷须的中年男子,也是冯云卿在公债市场上结识的新交。

  冯云卿一面肃进这位新来的客人,一面仔细打量这位也是在公债里跌交的同病相怜者的神色;使他纳罕的,是这位李壮飞的嘴角边也浮着扬扬的浅笑,同刚才何慎庵来时相仿。冯云卿心里就不自在了。他惴惴然悬念着这位做过“革命”县长的李壮飞敢是也有什么叫人摇惑不决而且发生苦闷的离奇的计策!上了几岁年纪的冯云卿现在觉得他的骇震迷惑的心灵不能再增加什么刺激了。

  但是更使冯云卿吃惊的,是李壮飞一坐下来就发泄他自己的牢骚:

  “喂,老冯,今儿我也忍不住要说句迷信话:流年不利。打从今年元旦起,所谋辄左!三月里弄到手一个县长,到差不满一个月,地方上就闹共匪,把一份差使丢了;一个月工夫,随便你怎么下辣手刮地皮,总捞不回本钱来罢?好!这总算见过差使的面!前月,更不成话了!满花了一万八千元,是一个税局长了,据说是肥缺,上头文下来的条子,就有十多个;吓,我兴冲冲地赶去上任,刚刚只有两天,*就开火了!敌军委了一个副官来。不是我滚得快,也许还有麻烦呢!老冯,你看,这个年头儿,做官还有什么味儿——”

  “可是你还没死心!科长,书记,你全都带在身边;你那旅馆里的包月房间简直就是县衙门!”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他是勉强笑,为的这李壮飞不但做县长时候办公事常常用“革命手段”,就是朋友中间钱财上往来亦善于使用“革命手段”;所以名为“革命县长”。冯云卿虽尚未蒙惠顾,却也久闻大名,现在听得他诉苦,就不免存下几分戒备之心了。

  李壮飞接着也是一笑,又鬼鬼祟祟向四下里张望一下,这才低声说:

  “不说笑话,——那几位,都是‘带挡相帮’,我不能不拖着走。可是那开支实在累死人。今回公债里,我又赔了一注。——你猜猜,节前我还缺多少?”

  果然是那话儿来了!冯云卿的心突地一跳,脸上变色,暂时之间回答不来。李壮飞似乎也理会到,脸儿一沉,口气就转得严肃了:

  “云卿,不要误会呀!我知道你这次失败得厉害。可是你也未必就此歇手罢?我得了一个翻本的法门,特地来和你商量,——这法门,要本钱长,才有灵验。”

  但是冯云卿的脸色更加变得难看;所谓“翻本的法门”非但不能鼓动他,并且加浓了他那惶惑不安的程度。他翻白着眼睛,只管出神,半句话也没有。李壮飞冷笑一下,瞅着冯云卿的面孔,半晌后这才大声说:

  “亏你叫做‘笑面虎’,却经不起丝毫风浪!——然而,也无怪其然。你是乡下土财主,过惯了是稳稳靠靠收租放债的生活;近代投机市场上今天多了几十万,明天又变成穷光蛋,那样的把戏,光景你是做梦也没有做到。好!云卿,我来充一回义务老师罢:做公债投机,全靠一字诀:泼!比方你做多头,买进十万裁兵,交割下来,你蚀光了;好!你再买进二十万,——就要这么滚上去干!你看政府发行公债也就是这个滚上去的方法。上半年是发行了两个七千万,下半年包你就有四个七千万丢到市场上,非这么着,政府的财政也就干不下——”

  “可是这和我们做公债亏本什么相干呢?人家是——”

  冯云卿忍不住反问了,夹着叹一口气,便把后半段话缩住。李壮飞早又抢着说:

  “嗨,嗨,你又来了!道理就在这里哪!市场上的筹码既然板定要陆续增加,市场的变化也就一天比一天厉害;只要政局上起点风潮,公债市场就受到影响。我们做公债的,就此有利可图了。你去问问老做公债的人,谁不愿意兵头儿多打几仗?要是政局平安,那么,你今天亏了本,就是真正亏本,没有明天翻本的希望;现在却是天天有大大翻一次本的希望。”

  “想不到你是欢迎他们打仗——”

  “也不一定。我做税局长,就不欢迎开火;现在税局长丢了,改做公债,自然主张又不同了。可是还有一层,——我们大家都做编遣和裁兵。政府发行这两笔债,名义上是想法消弭战争,但是实在呢,今回的战争就从这上头爆发了。战争一起,内地的盗匪就多了,共产党红军也加倍活动了,土财主都带了钱躲到上海来;现金集中上海,恰好让政府再多发几千万公债。然而有钱就有仗打,有仗打就是内地愈加乱做一团糟,内地愈乱,土财主带钱逃到上海来的也就愈加多,政府又可以多发公债——这就叫做发公债和打仗的连环套。老冯,现在你该明白了罢?别项生意碰到开火就该倒楣,做公债却是例外。包你打一千年的仗,公债生意就有一千年的兴隆茂旺!”

  “壮飞,你看内地不能够再太平么?”

  冯云卿吐去了那含在嘴里有好半天的一口浓痰,慌慌张张问。

  “呵!你——老冯,还有这种享福的梦想!再过一两年,你的田契送给人家也没人领情罢!”

  是冷冷的回答。冯云卿发急地望着李壮飞的饱满精悍的面庞,盼望他下面还有话;直到确定是再没有下文,并且李壮飞的神色又是那样肯定不含糊,冯云卿猛的耳朵边嗡然一声叫,神智便有些恍惚不清了。几天来他忖量不定的一个问题,算是得了回答——可是太凄惨的回答!好容易定下神来,他咬着牙齿说:

  “那是政府太对不住我们有田产的人了!”

  “也不尽然。政府到底还发行了无量数的公债,给你一条生财之道!而且是一下子捞进十万廿万也不算希奇的生财大道!”

  不知道是当真呢,还是故意,李壮飞依然冷静到十二分,笑嘻嘻地回答。冯云卿却已经伤心到几乎掉下眼泪来,然而从何慎庵来过后所勾起的疑难歧路,倒也得了个解决了:他,冯云卿,只好在公债上拚性命,拚一切了!他仰起脸来,声音抖抖索索地说:

  “破产了!还谈得上发横财么!不过,——壮飞,你的什么法门呢?到底还没讲出来呀!”

  李壮飞尽吸着烟卷,将烟气一口一口吹到空中,并没作答。他知道已经收服了的老狐狸不怕他再脱逃。约莫经过了足有三分钟,李壮飞这才突然问道:

  “云卿,你那些田地总该还可以抵押几文罢?乘早脱手!”

  现在是冯云卿翻着眼睛不回答,只微微点一下头。

  “你不要误会。那是我好意,给你上条陈。——至于做公债的办法,简单一句话,我和你合股打公司;该扒进,该放空,你都听我的调度;亏了本的时候,两个人公摊,赚了钱,你得另外分给我三成的花红。不过还有一层也要先讲明:交保证金的时候也是你六成,我四成;——这算是我沾你的光。我手头现有三万两的庄票,拿去贴现太吃亏,说话又弄僵了,等到期是阳历下月十六——”

  “讲到现款,我更不如你。”

  冯云卿赶快接上去说;一半是实情,一半也是听去觉得李壮飞的办法太离奇,心里便下了戒严令了。但是富于革命手段的李壮飞立刻冲破了云卿的警戒网:

  “嗨,嗨,你又来了!没有现钱,不好拿田地去抵押么?我认识某师长,他是贵同乡,怂恿他在家乡置办点产业,我自信倒有把握。你交给我就是了。便是你节前要用三千五千,只管对我说就是了,我替你设法,不要抵押品。——只是一层,后天交易所开市,你如果想干,就得快!卖出或是买进,先下手为强!”

  “据你说,应该怎样办呢?”

  “好!一古脑儿告诉你罢!此番公债涨风里吃饱的,大家都知道是赵伯韬,然而内中还有吴老三吴荪甫,他是老赵的头脑。他有一个好朋友在前线打仗,他的消息特别快。我认识一个经纪人陆匡时,跟吴荪甫是亲戚,吴老三做公债多经过他的手;我和陆匡时订了条约,他透关节,我们跟着吴荪甫做,赚钱下来分给他一点彩头。你看,这条线不好么?云卿,迟疑是失败之母!”

  李壮飞说完,就站了起来,一手摸着他的牙刷须,一手就拿起了他那顶巴拿马草帽。

  此时楼上忽然来了吵骂的声音,两面都是女人,冯云卿一听就知道是女儿和姨太太。这一来,他的方寸完全乱了,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冲着李壮飞一拱手,就说:

  “领教,领教。种种拜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节前我还短三五千银子,你老兄说过可以帮忙,明天我到你旅馆里来面谈罢!”

  李壮飞满口答应,又说定了约会的时间,便兴冲冲地走了。当下冯云卿怀着一颗怔忡不安定的心,转身踉踉跄跄跑上楼去,打算做照例的和事佬。他刚跑到自己卧房门前,就听得房里豁浪一片响,姨太太连声冷笑。冯云卿脸色全白了,猛站住在房门口,侧着头抓耳朵。但他立即打定了主意,轻轻揭开门帏,闪身进去,却看见只有姨太太满脸怒容坐在鸦片烟榻上,小大姐六宝跪在地下拾一些碎碗盏,烟榻前淡青色白花的地毯湿了一大块,满染着燕窝粥。梳头娘姨金妈站在姨太太背后,微笑地弄着手里的木梳。

  冯云卿看见女儿不在场,心里就宽了一半。显然是女儿对姨太太取了攻势后就自己退去——所谓“坚壁清野”,因而姨太太只好拿小大姐六宝来泄怒了。

  “嗳,你倒来了:恐怕你是走错了房间罢?你应该先去看看你的千金小姐。她吃亏了!”

  姨太太别转了面孔,却斜过眼光来瞅着冯云卿这么波俏地说着。

  冯云卿伛着腰苦笑,一面就借着小大姐六宝发话:

  “吓!越来越不成话了。端惯了的东西也会跌翻么?还不快快再去拿一碗来,蹲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要指着张三骂李四呀!”

  姨太太厉声说,突然回过脸来对着冯云卿,凶恶地瞪出了一双小眼睛。看见冯云卿软洋洋地陪笑,姨太太就又冷笑一声,接着说下去:

  “连这毛丫头也来放肆了。滚热的东西就拿上来!想烫坏我么?料想她也不敢,还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么?你给我一句嘴清舌白的回话——”

  “呃,呃;老九,犯不着那么生气。抽一筒烟,平平肝火罢。我给你打泡。金妈,赶快给姨太太梳头。今晚上九点钟明园特别赛。白公馆里已经来过电话。——老九,那边的五姨太请你先去打十二圈牌再上明园去。你看,太阳已经斜了,可不是得赶快,何必为一点小事情生气。”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递眼色给姨太太背后的金妈;又振起精神哈哈一笑,这才躺到烟榻上拿起铁签子烧烟,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怪难受。

  “真的。大小姐看相是个大人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嘴里没轻重。姨太太有精神,就教训她几句;犯不着气坏了自己。——嗳,还是梳一个横爱司么?”

  金妈也在一旁凑趣解劝,同时用最敏捷的手法给姨太太梳起头来。姨太太也不作声。她的心转到白公馆的五姨太那里去了。这是她的小姊妹之一。而她之所以能够在冯云卿面前有威风,大半也是靠仗这位白府五姨太。冯云卿刚搬到上海来的时候,曾经接到过绑匪的吓诈信,是姨太太找着了白府五姨太这根线索,这才总算一个招呼打到底,居然太平无事。从此以后,冯云卿方才知道自己一个乡下土财主在安乐窝的上海时,就远不及交游广阔的姨太太那么有法力!从此对于姨太太的夜游生活便简直不敢过问了。

  当下小大姐六宝已经收拾好地毯上的碎碗片和粥粒,重新送进一碗不冷不热的燕窝粥来。金妈工作完毕,就到后厢房去整理姨太太的衣服。冯云卿已经装好了一筒烟,把烟枪放下,闭了眼睛,又想起何慎庵的条陈和李壮飞的办法来。他有了这样的盘算:如果李壮飞的话可靠,那岂不是胜似何慎庵的“钻狗洞”么?当然双管齐下是最妥当的了,但是——“诗礼传家”,这怎么使得!况且姨太太为的特殊原因,已经在家中占了压倒的优势,现在如果再来一个女儿也为的“特殊原因”而造成了特殊势力,那么,在两大之间,他这老头儿的地位就更难处了。但愿李壮飞的每一句话都是忠实可靠!

  然而——

  在这里,冯云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声音打断。姨太太啜着燕窝粥,用银汤匙敲着碗边说道:

  “大后天就是端阳节了,你都办好了罢?”

  “啊——什么?”

  冯云卿慌慌张张抬起头来问,一条口涎从他的嘴角边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么呀?啐!节上送礼哪!人家的弟兄们打过招呼,难道是替你白当差!”

  “哦,哦,——这个——时时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债亏得一塌糊涂,差不多两手空空了,还短五六千。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没有门路——”

  “喔——要我去借钱么?一万罗,八千呢?拿什么做押头?

  乡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见得肯收罢!”

  “就是为此,所以要请教你哟。有一个姓李的朋友答应是答应了,就恐怕靠不住;只有三两天的工夫了,误了事那就糟糕,可不是?”

  姨太太等候冯云卿说完了,这才端起那碗燕窝粥来一口气喝了下去,扭着颈脖轻声一笑,却没有回答。丈夫做公债亏了本,她是知道的,然而就窘到那样,她可有点不大相信。要她经手借钱么?她没有什么不愿意。为的既然经过她的手,她就可以扣下一部分来作为自己过端阳节的各项使用。

  她拈起一根牙签剔了一会儿牙齿,就笑了笑说道:

  “几千的数目,没有押头,自然也可以借到;就找白公馆的五阿姊,难道她不给我这一点面子。不过拿点押头出去给人家看,也是我们的面子。是么?——田契不中用。我记得元丰钱庄上还有一万银子的存折呢……”

  “啊——那个,那个,不能动!”

  冯云卿陡的跳起来说,几乎带翻了烟盘里的烟灯。

  姨太太扁起嘴唇哼了一声,横在烟榻上拿起烟枪呼呼地就抽。

  “元丰庄上那一笔存款是不能动的。嗳,老九,那是阿眉的。当初她的娘断七以后,由阿眉的舅父姑父出面讲定,提这一万块钱来存在庄上,永远不能动用本息,要到阿眉出嫁的时候,一古脑儿给她作垫箱钱呢!”

  冯云卿皱了眉头气喘喘地说着,同时就回忆到自己老婆死后便弄这老九进门来,那时候阿眉的舅父和姑父汹汹争呶的情形。而且从此以后,他的运气便一年不如一年,当真合着阿眉的舅父所说“新来这扁圆脸的女人是丧门相”,非倾家荡产不止。——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叹一口气;又溜过眼光去看姨太太。但是姨太太的尖利的眼光也正在看他呢,他这一惊可不小,立刻把眼光畏涩地移到那滋滋作响的烟斗上,并且逼出一脸的笑容。他惟恐自己心里的思想被姨太太看透。

  幸而姨太太似乎并没理会,把烟枪离开嘴唇寸许,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浓烟,她意外地柔和而且俏媚地说:

  “嗳,就一心想做老丈人;办喜事,垫箱钱,什么都办好在那里,就等女儿女婿来磕头。我是没有那种福气,你自己想起来倒好像有——啐,你这梦几时做醒?”

  “哦?——”

  “哎,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在我面前装假呢?”

  姨太太忽然格格地笑着说,显然是很高兴而不是生气。

  “我就不懂——”

  “是呀,我也不懂为什么好好的千金小姐不要堂而皇之出嫁,还不要一万多银子的垫箱钱——”

  “老九!——”

  冯云卿发急地叫起来了。到底他听出话头不对而且姨太太很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是两筒烟到肚后的姨太太精神更好,话来得真快,简直没有冯云卿开口的余地。

  “喊我干么?我老九是不识字的,不懂新法子。你女儿是读书的,会洋文,新式人;她有她的派头:看中了一个男人,拔起脚来一溜!新式女儿孝顺爹娘就是这么的:出嫁不要费爹娘一点心!”

  姨太太说着就放下了烟枪,也不笑了。却十分看不惯似的连连摇头。

  “当真?”

  冯云卿勉强挣扎出两个字来,脸色全变了,稀松的几茎胡子又在发抖,眼白也转黄了,呆呆地看定了他的老九,似乎疑惑,又似乎惊怖。有这样的意思紧叩着他的神经:自由?

  自由就一定得逃走?但是姨太太却继续来了怕人的回答:

  “当真么!噢,是我造谣!你自己等着瞧罢!一个下流的学生,外路人,奇奇怪怪的,也许就是叫做什么共产党——光景你也不肯答应他做女婿;你不答应也不中用,他们新派头就是脚底揩油!”

  好像犯人被判决了罪状,冯云卿到此时觉得无可躲闪了;喉头咕的一声,眼睛就往上挺,手指尖索索地抖。他闭了眼睛,当面就浮现出何慎庵那浮胖的圆脸和怪样的微笑;这笑,现在看去是很有讽刺的意味了!——“光景是何慎庵这狗头早已听到阿眉的烂污行为,他却故意来开老子的玩笑!”猛可地又是这样的思想在冯云卿神经上掠过,他的心里便又添上一种异样的味儿。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明白到底是在痛恨女儿的“不肖”呢,还是可惜着何慎庵贡献的妙计竟不能实行;总之,他觉得一切都失败,全盘都空了。

  此时有一只柔软的手掌,在他心窝上轻轻抚揉,并且有更柔软而暖香的说话吹进了他的耳朵:

  “啧,啧,犯不着那么生气呀!倒是我不该对你说了!”

  冯云卿摇一下头,带便又捏住了那只在自己胸口摸抚的姨太太的软手;过了一会儿,他这才有气无力地说:

  “家门不幸,真是防不胜防!——想不到。可是,阿眉从没在外边过夜,每晚上至迟十一二点钟也就回家了,白天又是到学校,——她,她,——就不懂她是什么时候上了人家的当?——”

  话是在尾梢处转了调子,显着不能轻信的意味。姨太太的脸色可就变了,突然抽回了那摆在冯云卿胸口的一只手,她对准冯云卿脸上就是一口唾沫,怒声叫道:

  “呸!你这死乌龟!什么话!我就是天天要到天亮才回来,我有了姘头哪,你拿出凭据来给我看!”

  冯云卿白瞪着眼睛不作声。又酸又辣的一股味儿从他胸膈间直冲到鼻子尖;他的脸皮也涨红了,但立即转成为铁青;他几乎忍耐不住,正待发作一下,可是姨太太的第二个攻势早又来了:

  “自然是轧姘头罗!白家五姨太和我是连裆。你自己去问罢!”

  这样说着,姨太太连声冷笑,身子一歪,就躺在烟榻上自己烧烟泡。“白家五姨太!——”这句话灌进冯云卿的耳朵比雷还响些!这好比是套在冯云卿头上的一根缰绳,姨太太轻轻一提,就暗示了即使她在外边轧姘头,也是有所恃而不怕的。现在冯云卿除了认罪陪笑而外,更没有别的法子。

  幸而姨太太急于要赴约,当下也就适可而止。冯云卿四面张罗着,直到姨太太换好了衣服,坐上了打电话雇来的汽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后,这才有时间再来推敲关于女儿的事情。他在房里踱了几步,脸色是苍白,嘴角是簌簌地抖;然而此时他的心情已经不是单纯的怨恨女儿败坏了“门风”,而是带几分抱怨着女儿不善于利用她千金之体。这样的辩解在他脑膜上来回了几次:“既然她自己下贱,不明不白就破了身,那么,就照何慎庵的计策一办,我做老子的也算没有什么对她不起;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她已死的娘,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祖宗!”渐渐他的脸上浮出了得意的浅笑了,可是只一刹那,他又攒紧了眉头。他的周到的思虑忽然想到万一他那已经有了情人的女儿不肯依他的妙计,可怎么办呢?老赵已经四十开外,虽然身躯粗壮,可没有一星儿漂亮的气味!

  着牙关自言自语说:

  “要是她当真不依,那真是不孝的女儿,不孝的女儿!”

  他慌慌张张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看看那座电钟,正指着六点十分。一天算是过去了!他感觉到再不能延挨光阴,作势地咳了几声,便打定主意找女儿去谈判。

  冯眉卿正在自己房里写一封信,打算告诉她的朋友为什么她不能践约痛痛快快游玩一番。她不好意思说因为父亲不给钱,但适当的借口却又想不出来;她先用中文写,刚写了一半,自己看看也觉得不很通顺,便撕掉了,改用英文写。然而最可恶的是她现在要用的辞句,先生都没教过,英文读本上也找不到;她写了半行就搁浅了,用左手支着头,苦思了一会,然后又换着右手来支头,派克自来水笔夹在白嫩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她的两颊上飞染了嫣红,眼睛是水汪汪地,却带着几分倦态。末后,她不再去苦思索了,机械地在那张信笺上画了无数的小圆圈。这时候,房门上的旋锁响一下,她的父亲进来了。

  料不到是父亲,冯眉卿轻喊一声“啊唷”,就连头带臂都伏在书桌上,遮住了那张涂得不像样的信笺,格格地笑着。冯云卿也不说话,闪起他的细眼睛在房间里搜索似的瞥一下。没有什么特别惹注意的东西。琴书,手帕,香水瓶,小粉扑,胭脂管,散散落落点缀了满房间。终于他站在眉卿面前,忖量着怎样开始第一句。

  眉卿也抬起头来,已经不笑了,水汪汪的一双眼睛望着她父亲的脸。似乎这眼光含有怨意,冯云卿不便正面接受,便将脑袋略向右偏,却正对着眉卿那半扭转的上身所特别显现得隆起的乳房了。一种怪异的感想,便在冯云卿意识上扩展开来;他好像已经实地查明了这女儿已是妇人身,他同时便感得女儿这种“不告而有所与”的自由行动很损害了他的父权,他的气往上冲了,于是开口第一句便意外地严厉:

  “阿眉!你——你也不小了!——”

  在这里,女儿娇憨地一声笑,又使得冯云卿不好意思再板起脸,他顿了一顿,口气就转为和缓:

  “你今年十七岁了,阿眉!上海场面坏人极多,轧朋友总得小心,不要让人家骗了你——”

  “骗了我?嗳,——我受过谁的骗哟?”

  眉卿站了起来反问,她的长眉毛稍稍皱一下,但她颊上的嫣红也淡褪了几分。冯云卿勉强一笑,口气再让步些,并且立即把说话的内容也加以修改:

  “呃——骗你的钱呀!你想想看,一个月你要花多少钱?可不是一百五六十么?你一个人万万花不了那么多!一定有人帮同你在那里花,是不是?——”

  “爸爸是要查我的账么?好!我背给你听。”

  “不用背。哎,有几句正经话要同你说呢。这次交易所里,我是大亏本,一定就有人赚进,阿眉,你知道大大赚了一票的是谁?——是一个姓赵的,某某饭店里有他的包月房间,某某屋顶花园每天下午他去兜一趟圈子,四十来岁,一个威风凛凛的大个子。他收藏的宝石金刚钻!只看他两只手——”

  冯云卿忽然顿住了,接连着几个“哎”,却拖不出下文;他的迷惘的眼光只在他女儿脸上打圈圈儿。这是紧要关头了。当下他就不能决定是坦直地和盘托出好呢,或是绕一个圈子先逗动女儿的心,而更其作怪的,在这两个念头以外,还有潜伏着的第三念,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清楚,但显然在那里蠢动:他很情愿此时忽然天崩地裂,毁灭了他自己,他女儿,老赵,公债市场,以及一切。他看着女儿那一对好像微笑的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着她那仿佛微有波动的胸脯,他立即想像出了最不体面的一幕。而紧接着又来了他自己作主角的同样最不体面的一幕。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那个倒不是结发,随她胡调去;可是这个,却是你亲生的骨血呢!”他忍不住打一个冷噤,心直跳,险一些掉下眼泪。这都是刹那间的事,——快到不容冯云卿有所审择,有所决定。并且就在这一刹那间,冯眉卿很娇媚地一笑,扭了扭腰肢,脱口说道:

  “噢——爸爸,你说的是赵伯韬哟!”

  “呵——你!”

  冯云卿惊喊起来,一切杂乱的感想立刻逃散,只剩下一种情绪:惊奇而又暗喜。一句问话,似箭在弦,直冲到眉卿的脸上了,那声音且有点儿颤抖:

  “你认识他么?怎样认识他的?”

  “我的一个朋友——女朋友,认识这姓赵的。”

  “嗳,姓赵的,赵伯韬?就是公债大王赵伯韬,有名的大户多头?威风凛凛的大个子?——”

  “就是啦。不会错的!”

  眉卿不耐烦似的用拗声回答,拿起手帕来在嘴唇边抹了两下,嘻嘻地软笑。她不懂得父亲为什么那样慌张出惊,可是她也分明看得出父亲听说了是一个女朋友认识那个赵伯韬就有点失望的样子。然而她父亲的问话却还没有止境:

  “哦,你的女朋友?阿眉,你的女朋友比你年纪大呢,还是小些?”

  “恐怕是大这么三四岁。”

  “那就是二十一二了。哪里人?出嫁了没有?”

  “嗳——出嫁过。去年死了丈夫。”

  “那是寡妇了。奇怪!慢着,阿眉,是怎样一个人品?我们家里来过没有?”

  “爸爸!——你打听这些有什么用呢?”

  “呃,我有用的;阿眉,我有用的。你说明白了,回头我告诉你是什么用处。快说:来过没有!”

  眉卿却不马上回答;她坐了下去,笑嘻嘻对着她父亲看,小手指在绞弄她的手帕,她忽然吃吃地艳笑着说道:

  “来是没有来过,可是,爸爸,你一定看见过她,也许还认识她呢!”

  “哦——”

  “她常到交易所去。是比我略高一些,小圆脸儿,鼻梁旁边有几粒细白麻子,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她的嘴唇生得顶好看。胸脯高得很,腰又细,走路像西洋女人。爸爸,你想起来了么?她是常到交易所的,她叫做刘玉英,她的公公就是交易所经纪人陆匡时——”

  “喔,喔,陆匡时!今天老李说的如何如何的陆匡时!”

  冯云卿蓦地叫起来,样子很兴奋。他不住地点着头,似乎幸而弄明白了一个疑难的问题。一会儿后,他转脸仔细看着女儿,似乎把想像中的刘玉英和眼前的他的女儿比较妍媸。

  末后,他松一口气,惴惴然问道:

  “可是她和赵伯韬带点儿亲?嗳,我是说你那个女朋友,姓刘的。”

  冯眉卿不回答,只怪样地笑了一声,斜扭着身子把长发蓬松的脑袋晃了几晃,眼睛看着地下。然后忽又扑嗤一笑,抬起眼来看着她父亲说道:

  “管她有亲没亲呢!反正是——嗳,爸爸,你打听得那么仔细!”

  冯云卿也笑了,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并且在他看过去以为女儿也是熟惯了一切;他就觉得凡百无非天意,他亦只好顺天行事。这一观念既占了优势,他略略斟酌了字句,就直捷地对女儿说道:

  “阿眉,我仔细打听是有道理的。那个赵伯韬,做起公债来就同有鬼帮忙似的,回回得手。这一次他捞进的,就有百几十万!这一次前方打败仗,做空头的人总是看低,谁知道忽然反转来,还是多头占便宜。阿眉,你爸爸一天工夫里就变做穷光蛋了!——可是你不用着急,还可以翻本的。不过有一层,我在暗里,人家在亮里,照这样干下去,万万不行。只有一个法子,探得了赵伯韬的秘密!这个姓赵的虽则精明,女人面上却非常专心,女人的小指头儿就可以挖出他肚子里的心事!阿眉,你——你的女朋友和老赵要好,可不是么?这就是天赐其便,让我翻本。我现在把重担子交给你了。你又聪明,又漂亮,——哎,你自然明白,不用我多说。”

  冯云卿重重地松一口气,嘻开了嘴,望着女儿干笑。但忽然他的心里又浮起了几乎不能自信的矛盾:一方面是惟恐女儿摇头,一方面却又怕看见女儿点头答应。可是眉卿的神色却自然得很,微微一笑,毫不为难地就点了一下头。她稍稍有点误解了父亲的意思,她以为父亲是要利用刘玉英来探取老赵的秘密。

  看见女儿已经点头了,冯云卿心就一跳,然而这一跳后,他浑身就异常轻松。他微微喟一声。大事既已决定!现在是无可改悔,不得不然的情势终于叫他走上了不得不然的路。

  “万一刘玉英倒不愿意呢?”

  蓦地眉卿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这话是轻声说的,并且她的脸上又飞起一道红晕,她的眼光低垂,她扭转腰肢,两手不停地绞弄她的小手帕。冯云卿不防有这一问,暂时怔住了。现在是他误解了女儿的意思。从这误解,也忍不住这样想:到底是年青的女孩儿,没有经验。此时眉卿也抬起头来看着她父亲,眼皮似笑非笑的,仿佛定要她父亲给一个明明白白的解答。冯云卿没奈何只好涎着脸皮说:

  “傻孩子!这也要问呀!要你自己看风驶篷!再者,她是你的好朋友,你总该知道她的醋劲儿如何?看是不瞒她的好,就不用瞒她;不然的话,你做手脚的时候还是避过她的眼睛妥当些——”

  “喔唷!”

  眉卿低喊一声,就靠在椅子背上,两手捧住了脸,格格地笑个不住。这当儿,冯云卿也就抽身走了;他惟恐女儿再有同样的发问,无论如何,要做父亲的回答这些问题,总有点不合宜。

  他刚到了楼下厢房,还没坐定,女儿也就来了;拿着蛇纹皮的化妆皮包,是立刻要出门的样子。

  “爸爸,钱呢?出去找朋友,不带钱是不行的。”

  眉卿站在厢房门边说,好像不耐烦似的频频用高跟鞋的后跟敲着门槛。

  略一迟疑以后,冯云卿就给了一百块。他觉得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但陪着女儿直到大门外,看她翩然跳上了人力车,终于不曾说出口。他怔怔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难受。待到他回身要进去的时候,猛看见大门旁的白粉墙上有木炭画的一个极拙劣的乌龟,而在此“国骂”左近,乌亮的油墨大书着两条标语:“参加五卅示威!”“拥护苏维埃!”冯云卿猛一口气塞上喉管来,立时脸色变了,手指尖冰冷,又发抖。他勉强走回到厢房里,就躺在炕榻上,无穷的怨恨在他心头叠起:他恨极了那些农民和共产党!他觉得都是因为这班人骚扰,使他不得不躲到上海来,不得不放任姨太太每夜的荒唐放浪;也因为是在上海,他不得不做公债投机,不得不教唆女儿去干美人计。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合逻辑的,而唯一的原因是农民造反,人心不古。他苦闷地叹一口气,心里说:

  ——这,如今,老婆和女儿全都拿出去让人家共了!实行公妻的,反倒是在这上海,反倒是我,这真是从哪里说起?

  从哪里说起!


支持(0中立(0反对(0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重新做人
  8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东京大屠杀
等级:试读 帖子:1985 积分:2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3/5/19 21:51:4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4/13 11:25:45

  翌日就是有名的“五卅纪念节”,离旧历端阳只有两天。上海的居民例如冯云卿这般人,固然忙着张罗款项过节,忙着仙人跳和钻狗洞的勾当,却是另外有许多人忙着完全不同的事:五卅纪念示威运动!先几天内,全上海各马路的电杆上,大公馆洋房的围墙上,都已经写满了各色标语,示威地点公开:历史意义的南京路。

  华,法,公共租界三处军警当局,事前就开过联防会议了。“五卅纪念”这天上午九时光景,沿南京路,外滩马路,以至北四川路底,足有五英里的路程,公共租界巡捕房配置了严密的警戒网;武装巡捕,轻机关枪摩托脚踏车的巡逻队,相望不绝。重要地点还有高大的装甲汽车当街蹲着,车上的机关枪口对准了行人杂森的十字街头。

  南京路西端,俗名泥城桥的一带,骑巡队的高头大马在车辆与行人中间奋蹄振鬣,有时嘴里还喷着白沫。

  此时,西藏路靠近跑马厅那一边的行人道上,有两男一女,都不过二十来岁,在向北缓缓地走;他们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又时时交换一两句简单的话语。两个男的,都穿洋服;其中有一位穿浅灰色,很是绅士样,裤管的折缝又平又直;另一位是藏青哔叽的,却就不体面,裤管皱成了腊肠式;女的是一身孔雀翠华尔纱面子,白印度绸里子的长旗袍。在这地点,这时间,又加以是服装不相调和的三个青年,不用说,就有点惹人注目。

  他们走到新世界饭店的大门前就站住了。三个一队的骑巡,正从他们面前过去,早晨的太阳光射在骑巡肩头斜挂着的枪管上,发出青色的闪光来。站在那里的三个青年都望着骑巡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忽然三人中的女郎带几分不耐烦的神气说道:

  “往哪里走呢?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已经是第三趟了哪!无——聊呀!站在一个地点等候罢,柏青,你又说使不得。况且此刻快要九点半了,还没见一些儿动静。巡捕戒备得那么严!看来今天的示威不成功了罢?”

  “不要那么高声嚷哟,素素!对面有三道头来了。”“哼!芝生,你那么胆小,何必出来!可是——密斯脱柏,当真你没有记错了时间和地点么?”

  “错不了!小蔡告诉我的明明白白,是在泥城桥发动,直冲南京路,一直到外滩,再进北四川路,到公园靶子场散队。

  时间是十点。别忙,密司张,还差半个钟点哪!”

  是腊肠式裤管的青年回答。他就叫做柏青,同吴芝生是同学。当下他们站在这地点已在五分钟以上了,就有两个暗探模样的大汉挨到他们身边,乌溜溜的怪眼睛尽对他们看。张素素首先觉到,便将柏青的衣角拉一下,转身往西走了几步,将近跑马场的侧门时,回头对跟上来的吴芝生和柏青说道:

  “看见么?那两个穿黑大衫的。模样儿就同荪甫公馆里的保镖像是一副板子里印出来。”

  说着,她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起来。腻烦了平凡生活的她,就觉得眼前的事情有点好玩,而且刚才她在马路上来回地踱了三趟不见什么特别举动所引起来的厌倦心理也就消散了。昨天下午她听得吴芝生说起了有一个柏青拉他去参加示威的时候,她就预许给自己多少紧张,多少热烈;她几乎一夜不曾好生睡觉,今天赶早就跑到芝生他们校里催着出来;她那股热情,不但吴芝生望尘莫及,就是柏青也像赶不上。

  吴芝生他们回头去看,那两个穿黑大衫的汉子已经不见了,却有一辆满身红色的,有几分和银行里送银汽车相仿佛的大车子停在那地方了。一会儿,这红色汽车也开走了。喇叭的声音怪难听,像是猫头鹰叫。

  “这就是预备捉人的汽车!”

  柏青告诉了张素素,同时他的脸上就添上一重严肃的表情。张素素微笑不答,很用心地在了望那南京路与西藏路交叉处来往的行人;她觉得这些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间就有许多是特来示威,来这发动地点等候信号的。一股热气渐渐从她胸腔里扩散开来,她的脸有点红了。

  吴芝生也在那里东张西望。他心里暗暗奇怪,为什么不见相熟的同学?他看看西边跑马厅高楼上的大钟,还只有九点四十分。猛可地觉得肚子饿了,他转脸去看柏青,很想说“先去吃点儿东西好么?”但这话将到舌尖又被捺住,临时换了一句:

  “前方打得怎样了?你有家信么?”

  “听说是互有胜败。我家里让炮火打得稀烂,家里人都逃到蚌埠去了。万恶的军阀混战——”

  柏青说到这里,眼睛一瞪,以下的话就听不清楚了;一路公共汽车在他们面前停住,下来了七八个,站在他们左近的几个人也上去了,车又开走,这里就又只剩他们三人。一个印度巡捕走过来,向他们挥手,并且用木棍子的一头在柏青肩膀上轻轻点一下,嘴里说:“去!去!”于是他们就往东,再到新世界饭店大门口,再沿着西藏路向南走。

  现在这条路上的情形就跟先前很不相同!四个骑巡一字儿摆开,站在马路中央;马上人据鞍四顾,似乎准备好了望见哪里有骚扰,就往哪里冲。从南向北,又是两人一对的三队骑巡,相距十多丈路,专在道旁人多处闯。一辆摩托脚踏车,坐着两个西捕,发疯似的在路上驰过。接着又是装甲汽车威风凛凛地来了,鬼叫一样的喇叭声,一路不停地响着。然而这一路上的群众也是愈聚愈多了。和西藏路成直角的五条马路口,全是一簇一簇的忽聚忽散的群众。沿马路梭巡的中西印巡捕团团转地用棍子驱逐,用手枪示威了。警戒线内已经起了混乱了!

  吴芝生他们三位此时不能再站住,——一站住就来了干涉,只有向南走。将近一家皮件公司的门前时,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西装男子从对面跑来,一伸手抓住了吴芝生的肩头就喊道:

  “呵!老芝!不要往南跑!危险!”

  这人叫做柯仲谋,是律师秋隼的朋友,现充新闻记者,也是常到吴公馆的熟客。

  吴芝生还没回答,张素素早就抢上来问道:

  “前面怎样?捉了人么?”

  “哈,密司张,你也来了么?是参加示威呢,还是来赶热闹?要是来赶热闹,密司张,我劝你还是回到家里去罢!”

  “你这话我就不懂!”

  “然而我知道你一定懂。这种示威运动,不是反对,就是热烈地参加,成为主动。存了个看热闹的心思,那还是不来为是。密司张,我老实说,即使你不反对,却也未必会有多大的热心,——”

  “那么,柯先生,你来做什么?”

  张素素又抢着反驳,脸色变了。柯仲谋那种把她看作娇怯不堪的论调,惹起她十二分的反感了!但是柯仲谋不慌不忙擎起手里的快照镜箱在张素素脸前一晃,这才微笑着回答:

  “我么?我是新闻记者,我的职业是自由职业,我的立场也是自由主义的立场!”

  说完,他点一下头,晃着他的快照镜箱穿过马路去了。

  这里张素素冷笑一声,看看吴芝生,又看看柏青,仿佛说“你们也小觑我么?好,等我干一下!”恰在这时候,隔马路的一个人堆发生了骚动,尖厉的警笛声破空而起。张素素全身一震,更不招呼两个同伴,便飞也似的跑着,一直穿过马路,一直向那动乱的人群跑。可是还没到,那一堆人霍地分开,露出两个巡捕,拿起棍子,正在找人发威。张素素不由的收住了脚,犹豫地站着,伸长脖子观望。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声爆竹。这是信号!呐喊的声音跟着来了,最初似乎人数不多,但立即四面八方都接应起来。张素素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来,心是直跳。她本能地向前跑了几步,急切间不知道应该怎样。俄而猛听得一片马蹄声,暴风似的从后面冲来,她赶快闪在一边,看见许多人乱跑,又看见那飞奔的一队骑巡冲散了前面不远处的一堆群众,可是群众们又攒聚着直向这边来了。这是学生和工人的混合队,一路散着传单,雷震似的喊着口号。张素素的心几乎跳到喉头,满脸通红,张大了嘴,只是笑。蓦地她脑后起了一声狂吼:

  “反对军阀混战!——打倒——”

  张素素急回头去看,原来是柏青。他瞥了张素素一眼,也不说话,就跑上前去,混在那群众队伍里了。这时群众已经跑过张素素的面前,大队的巡捕在后面赶上来,更远的后面,装甲汽车和骑巡;和张素素在一处的人们也都向北涌去。但是前面也有巡捕挥着棍子打过来了。这一群人就此四散乱跑。慌乱中有人抓住了张素素的手,带她穿过了马路。这是吴芝生,脸色虽然很难看,嘴角上却还带着微笑。他们俩到了新新公司门前,看见示威的主力队已经冲过南京路浙江路口,分作许多小队了。张素素松一口气,觉得心已经不跳,却是重甸甸地往下沉。她也不能再笑了,她的手指尖冰冷。然而继续不断的示威群众,七八人一队的,还在沿南京路三大公司一带喊口号。张素素他们站立的新新公司门前,片刻间又攒集了不少人了。从云南路那边冲出一辆捉人的红色汽车来,五六个巡捕从车上跳下来,就要兜捕那攒集在新新公司门前的那些人。张素素心慌,转身打算跑进新新公司去,那公司里的职员们却高声吆喝:“不要进来!”一面就关那铁栅。此时吴芝生已经跳在马路中间,张素素心一硬,也就跟着跑过去;到了路南的行人道上,她再抓住了吴芝生的手时,两只手都在抖,而且全是冷汗了。

  这里地上满散着传单,吴芝生和张素素踏着传单急忙地走。警笛声接连喈喈地叫。人声混乱到听不清是喊些什么。他们俩的脸色全变了。幸而前面是大三元酒家,门还开着。张素素,吴芝生两个踉踉跄跄地赶快钻进了大三元,那时一片声喊口号又在南京路上爆发了。张素素头也不回,一直跑上大三元的二楼。

  雅座都已客满。张素素他们很觉得失望。本来是只打算暂时躲避一下,但进来后却引起食欲来了。两个人对立着皱眉头。幸而跑堂的想出一个办法,请他们和一个单身客人合席。这位客人来了将近半小时,独占一室,并没吃多少东西,就只看报纸。最初那客人大概有点不愿意,但当张素素踅到那房间的矮门边窥探时,那客人忽然丢下报纸,大笑着站起来;原来他就是范博文。

  出惊地叫了一声,张素素就笑着问道:

  “是你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的?”“我来猜罢:你不是等候什么人,也不是来解决肚子问题,你一定是来搜集诗料,——五卅纪念示威运动!”

  吴芝生接口说,在范博文的下首坐了,就抓过那些报纸来看,却都是当天的小报,比火车上卖的全套还要齐全。

  范博文白起眼睛钉了吴芝生一眼,忽然叹一口气,转脸对张素素说:

  “很好的题目,但是那班做手太不行!我算是从头看到底,——你说这房间的地位还差么?西起泥城桥,东至日升楼,半里示威一眼收!然而凭诗人的名义,我再说一句:那班做手太不行!难道我就只写猴子似的巡捕,乌龟一样的铁甲车?当然不能!我不是那样阿谀权势的假诗人!自然也得写写对方。从前荷马写《依利亚特》这不朽的史诗,固然着力表扬了希腊军的神勇,却也不忘记赞美着海克托的英雄;只是今天的事,示威者方面太不行!——但是,素素,我来此本意倒不在此,我是为了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却也叫我扫兴!”

  “也是属于诗料的么?”

  张素素一面用小指头在点心单上随意指了几下给跑堂的看,一面就随口问。范博文却立刻脸红了,又叹第二口气,勉强点一下头,不作回答。这在范博文是“你再问,我就说!”的表示,张素素却不明白。她按照普通交际的惯例,就抛开了不得回答的题目,打算再谈到示威运动,她所亲身“参加”了的示威运动。但是最摸熟范博文性格的吴芝生忽然放开了报纸,在范博文肩头猛拍一下,威胁似的说:

  “诗人,你说老实话!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

  范博文耸耸肩膀苦笑,是非常为难的样子。张素素笑了,却也有点不忍,正打算用话岔开,忽然那一道和邻室相通的板壁有人答答地敲着,又有女人吃吃匿笑的声音,带笑带问道:

  “可是素素么?”

  分明是林佩珊的口音。范博文的脸色更加红了,吴芝生大笑。

  张素素似乎也悟到那中间的秘密,眼波往范博文脸上一溜,就往外跑;过了一会儿,她和林佩珊手拉手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子,那是杜新箨,手杖挂在臂上,草帽拿在手里。

  刚一进来,林佩珊娇慵无力似的倚在张素素肩头,从张素素的蓬松黑发后斜睨着范博文说道:

  “博文!我要送你一盒名片,印的头衔是:田园诗人兼侦探小说家!好么?”

  一面说,一面她就扑嗤一声媚笑。大家也都笑起来了。范博文自己也在内。他忽然又高兴起来,先将右手掌扁竖了摆在当胸,冲着林佩珊微微一鞠躬,像是和尚们行礼,然后又和杜新箨握手微笑地问:

  “你呢?老箨!送我什么?”

  “我——送你一本《Love’s Labour’s Lost》,莎士比亚的杰作。”

  杜新箨很大方地回答,附着个冷隽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国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海军蓝的毛葛单长衫,很有些名士遗少的气概。范博文略略皱一下眉头,却又用了似乎感谢的样子,笑了一笑说:

  “我希望我在我们的假面跳舞中不会找错了我意中的伙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对你说,我是新来者,我还不能算是已经加入你们那假面跳舞会呢!”

  这么说着,杜新箨和范博文都会意似的哈哈笑起来。此时林佩珊和张素素两个正谈得异常热闹。吴芝生坐在她们两个对面,时时颔首。张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来参加示威,如何出险。虽则刚才身当其境时,她不但有过一时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并且也曾双手发抖,出过冷汗,然而此刻她回忆起来,却只记得自己看见那一队骑巡并不能冲散示威的主力队,而且主力队反突破了警戒网直冲到南京路的那个时候,她是怎样地受感动,怎样地热血沸腾,而且狂笑,而且毫不顾虑到骑巡队发疯似的冲扫到她身边。她的脸又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地射出兴奋的光芒,她的话语又快利,又豪迈。林佩珊睁大了眼睛,手按在张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断了素素的演述,尖声叫道:

  “啊哟!素,了不得!是那种骑着红头阿三的高头大马从你背后冲上来么?喔,喔,喔,——芝生,你看见马头从素的头顶擦过,险一些踏倒了她么?嗳,素——呀!”

  吴芝生颔首,也很兴奋地笑着。

  张素素却不笑,脸色是很严肃的;她拿起林佩珊襟头作为装饰品的印花丝帕望自己额上揩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说,林佩珊早又抢着问了,同时更紧紧地捏住了张素素的一双手:

  “素!你们的同伴就那么喊一声口号!啧啧!巡捕追你们到新新公司门前么?你们的同伴就此被捕?”

  林佩珊说着,就又转眼看着吴芝生的脸。吴芝生并没听真是什么,依然颔首。张素素不知就里,看见吴芝生证实了柏青的被捕,她蓦地喊一声,跳起来抱住了林佩珊的头,没命地摇着,连声叫道:

  “牺牲了一个!牺牲了一个!只算我们亲眼看见的,我们相识的,已经是一个了!嗳,多么伟大!多么壮烈!冲破了巡捕,骑巡,装甲汽车,密密层层的警戒网!嗳,我永远永远忘记不了今天!”

  “我也看见两个或是三个人被捕!其中有一个,我敢断定他是不相干的过路人。”

  那边范博文对杜新箨说,无端地叹一口气。杜新箨冷冷地点头,不开口。范博文回头看了张素素一眼,看见这位小姐被自己的热烈回忆激动得太过分,他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大声说:

  “什么都堕落了!便是群众运动也堕落到叫人难以相信。

  我是亲身参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卅运动的,那时——嗳,‘The world is world,and man is man!’嗳——那时候,那时候,群众整天占据了南京路!那才可称为示威运动!然而今天,只是冲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老实是觉得今天的示威运动太乏!”

  张素素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着范博文发怔。这两位都是出世稍迟,未曾及见当时的伟大壮烈,听得范博文这等海话,就将信将疑的开不得口了。范博文更加得意,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回忆中的壮烈伟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却猛然身边一个人喷出几声冷笑,这是半晌不曾说话的吴芝生现在来和范博文抬杠了:

  “博文,我和你表同情,当真是什么都堕落了!证据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参加示威,但今天你却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楼,希望追踪尼禄(Nero)皇帝登高观赏火烧罗马城那种雅兴了!”

  范博文慢慢回过脸来,不介意似的对吴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热切地望着张素素和林佩珊,似乎在问:“难道你们也是这样的见解么?”两位女郎相视而笑,都不出声。范博文便有点窘了。幸而杜新箨此时加进来说话:

  “就是整天占据了南京路,也不算什么了不得呀!这种事,在外国,常常发生。大都市的人性好动,喜欢胡闹——”

  “你说是胡闹哟?嗳!——”

  张素素忿然质问,又用力摇着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箨冷冷然坚决地回答:

  “是——我就以为不过是胡闹。翻遍了古今中外的历史,没有一个国家曾经用这种所谓示威运动而变成了既富且强。此等聚众骚扰的行径,分明是没有教育的人民一时间的冲动罢了!败事有余,成事不足!”

  “那么,箨先生,你以为应该怎么办才是成事有余,败事不足?”

  吴芝生抢在张素素前面说,用力将张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箨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嘘嘘地吹着《马赛曲》。范博文惊讶地睒着眼睛。林佩珊在一边暗笑。张素素鼓起小腮,转脸对吴芝生说:

  “你还问什么呢!他的办法一定就是他们老六——学诗的什么‘铁掌’政策。一定是的!”

  “刚刚猜错了,密司张。我认定中国这样的国家根本就没有办法。”

  杜新箨依然微笑着说。他这话刚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张素素与吴芝生两个人的大叫。但是范博文却伸过手去在杜新箨的肩头拍一下,又翘起一个大拇指在他脸前一晃。恰在此时,跑堂的送进点心来,猛不防范博文的手往外一挥,几乎把那些点心都碰在地下。林佩珊的笑声再也忍不住了,她一边大笑,一边将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揉着肚子。

  “博文,你——”

  张素素怒视着范博文喊叫。然而范博文接下去对杜新箨说的一句话又使得张素素破怒为笑:

  “老箨,你和令叔学诗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对。他是太热,你是太冷;一冷,一热,都出在贵府!”

  “多谢你恭维。眼前已经是夏天,还是冷一点好。——吃点心罢!这,倒又是应该乘热。”

  杜新箨说着干笑一声,坐下去就吃点心。张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气迁惹到点心上面了,抓过一个包子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丢下,盛气向着范博文问道:

  “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热的罢?”

  “他是一切无非诗料。冷,热,捉了人去,流了血,都是诗料!”

  吴芝生看见有机会,就又拿范博文来嘲笑了。诚然他和杜新箨更不对劲,可是他以为直接嘲讽范博文,便是间接打击杜新箨;他以为杜范之间,不过程度之差。这种见解,从什么时候发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杜范两位互争林佩珊这事实日渐明显以后,他这个成见也就逐渐加浓了。当下他既给了范博文一针,转眼就从杜新箨脸上看到林佩珊身上。杜新箨还是不动声色,侧着头细嚼嘴里的点心,林佩珊则细腰微折,倚在张素素坐的那张椅子背上,独自在那里出神。

  范博文不理吴芝生的讥讽,挨张素素的旁边坐了,忽又叹一口气轻声说:

  “我是见了热就热,见了冷却不一定就冷。我是喜欢说几句俏皮话,但是我的心里却异常严肃;我常想做一些正经的严肃的事,我要求一些事来给我一下刺激!你们今天早上为什么不来招呼我一道走呢?难道你们就断定我不会跟你们一同去示威么?——呃,你们那位同伴,也许是被捕了,我很想认识他。”

  张素素笑了,一面换过饺子来吃,一面回答:

  “你这话就对了。你早不说,谁知道你也要来的呢!不过有一层——”

  在这句上一顿,张素素忽然仰起脸来看看椅背后凝眸倦倚的林佩珊,怪样地笑着,同时有几句刁钻的话正待说出来,可是林佩珊已经脸红了。张素素更加大声笑。蓦地杜新箨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轻轻打着,嘴角上浮出冷冷的浅笑,高声吟起中国旧诗来了:

  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   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   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   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

  张素素听着皱了眉尖,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此时房间的矮门忽然荡开,一个人当门而立,大鼻子边一对仿佛玻璃杯厚底似的近视眼镜突出在向前探伸的脑袋上,形状非常可笑。这人就是李玉亭。似乎他还没看明白房里有几个人,以及这些人是谁。张素素猛不防是李玉亭,便有几分不自在。吟诗的杜新箨也看见了,放下筷子,站起来招呼,一面笑嘻嘻瞥了张素素一眼,问李玉亭道:

  “教授李先生,你怎么也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呀?光景是新拜了范博文做老师,学做侦探小说罢!”

  “老箨,你这话该打嘴巴!”

  看见张素素倏然变色,范博文就赶快抢前说,又瞪了杜新箨一眼。李玉亭不明白他们的话中有骨,并不回答;他小心惴惴地往前挪了一步,满脸堆起笑容来说道:

  “呀,你们五位!也是避进来的么?马路上人真多,巡捕也不讲理,我的眼睛又不方便,刚才真是危险得很——”

  “什么!示威还没散么?”

  吴芝生急急忙忙问,嘴里还在嚼点心。

  “没有散。我坐车子经过东新桥,就碰着了两三百人的一队,洋瓶和石子是武器,跟巡捕打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拿传单望我的车子里撒。我那时只顾叫车夫赶快跑,哪里知道将到大新街,又碰到了巡捕追赶示威的人们,——吓,车子里的一叠传单就闯了祸!我拿出名片来,巡捕还是不肯放。去和巡逻的三道头说,也不中用。末后到底连我的包车夫和车子都带进捕房去。总算承他们格外优待,没有扣留我。现在南京路上还是紧张,忽聚忽散的群众到处全是,大商店都关上铁栅门——”

  李玉亭讲到这里,突然被打断了;范博文仰脸大笑,一手指着吴芝生,又一手指着张素素,正想代他们两个报告也曾怎样“遇险”,并且有几句最巧妙的俏皮话也已经准备好了,却是一片声呼噪蓦地从窗外马路上起来,接着就是杂沓的脚步声在这大三元二楼的各雅座爆发,顷刻间都涌到了楼梯头了。范博文心里一慌,脸色就变,话是说不出来了,身体一矮,不知不觉竟想往桌子底下钻,这时张素素已经跑到窗前去探视了,吴芝生跟在后面。李玉亭站在那里发急搓手。林佩珊缩到房角,眼睁得挺大,半张开了嘴巴,想说却说不出。

  惟有杜新箨似乎还能够不改常度;虽则脸色转成青白,嘴唇边还勉强浮出苦笑来。

  “见鬼!没有事。人都散了。”

  张素素很失望似的跑回来说。她转脸看见林佩珊那种神气,忍不住笑了。佩珊伸长颈子问道:

  “怎么一回事呀!素——你不怕吃流弹!”

  张素素摇头;谁也不明白她这摇头是表示不怕流弹呢,还是不知道街上的呼噪究竟是什么性质。林佩珊不放心,用眼光去追询杜新箨;她刚才看见杜新箨好像是最镇静,最先料到不会出乱子的。

  “管他是什么事!反正不会出乱子。我信任外国人维持秩序的能力!我还觉得租界当局太张皇,那么严重警戒,反引起了人心恐慌。”

  杜新箨眼看着林佩珊和张素素说,装出了什么都不介意的神气来。

  李玉亭听着只是摇头。他向来以为杜新箨是不知厉害的享乐公子,现在他更加确定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很严重地对杜新箨说:

  “不要太乐观。上海此时也是危机四伏。你想,米价飞涨到二十多块钱一担,百物昂贵;从三月起,电车,公共汽车,纱厂工人,罢工接连不断。共产党有五月总暴动的计画——”

  “那么实现了没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错,五月可以说是过去了,但是危机并没过去呀!陇海,平汉两条铁路上是越打越厉害,张桂军也已经向湖南出动了,小张态度不明,全中国都要卷进混战。江浙交界,浙江的温台一带,甚至于宁绍,两湖,江西,福建,到处是农民骚动,大小股土匪,打起共产党旗号的,数也数不明白。长江沿岸,从武穴到沙市,红旗布满了山野,——前几天,贵乡也出了乱子,驻防军一营叛变了两连,和共匪联合。战事一天不停止,共党的活动就扩大一天。六月,七月,这顶大的危险还在未来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机也一天比一天深刻。这几天内发觉上海附近的军队里有共产党混入,驻防上海的军队里发现了共产党的传单和小组织,并且听说有一大部分很不稳了。兵工厂工人暗中也有组织。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备得那么严,然而还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线被他们冲破,你还说租界当局太张皇么?”

  李玉亭的话愈说愈低,可是听的人却觉得入耳更响更尖。杜新箨的眉头渐渐皱紧了,再不发言;张素素的脸上泛出红潮来,眼光闪闪地,似乎她的热情正在飞跃。吴芝生拉一下范博文的衣角,好像仍旧是嘲笑,又好像认真地说:

  “等着吧!博文!就有你的诗题了!”

  范博文却竟严肃地点一下头,转脸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说些什么,可是林佩珊已经抢上先了:

  “上海总该不要紧罢?有租界——”

  李玉亭还没回答,那边杜新箨接口说道:

  “不要紧!至少明天,后天,下星期,下一个月,再下一月,都还不要紧!岂但上海,至少是天津,汉口,广州,澳门,几处大商埠,在下下下几个月内,都还不要紧!再不然,日本,法国,美国,总该不至于要紧!供我们优游行乐的地方还多得很呢,不要紧!”

  林佩珊扑嗤一声笑,也就放宽了心。她是个活泼泼地爱快乐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春景,她怎么肯为一些不可知的未来的危险而白担着惊恐。但是别人的心事就有点不同。李玉亭诧异地看了杜新箨一会儿,又望望吴芝生,范博文他们,似乎想找一个可与庄言的人。末后,他轻轻叹一口气说:

  “嗯,——照这样打,打,打下去;照这样不论在前方,后方,政,商,学,全是分党成派,那恐怕总崩溃的时期也不会很远罢!白俄失去了政权,还有亡命的地方,轮到我们,恐怕不行!到那时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资产阶级——”

  他不能再往下说了,他低垂着头沉吟。他很伤心于党政当局与社会巨头间的窝里翻和火併,他眼前就负有一个使命,——他受吴荪甫的派遣要找赵伯韬谈判一点儿事情,一点儿两方权利上的争执。他自从刚才在东新桥看见了示威群众到此刻,就时时想着那一句成语:不怕敌人强,只怕自己阵线发生裂痕。而现在他悲观地感到这裂痕却依着敌人的进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声狂笑惊觉了李玉亭的沉思。是杜新箨,他背靠到门边,冷冷地笑着,独自微吟:

  “且欢乐罢,莫问明天:醇酒妇人,——沉醉在美酒里,销魂在温软的拥抱里!”

  于是他忽然扬声叫道:

  “你们看,这样迷人的天气!呆在这里岂不是太煞风景!我知道有几个白俄的亡命客新辟一个游乐的园林,名叫丽娃丽妲村,那里有美酒,有音乐,有旧俄罗斯的公主郡主贵嫔名媛奔走趋承;那里有大树的绿荫如幔,芳草如茵!那里有一湾绿水,有游艇!——嗳,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边的快乐,我想起了法兰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热情!”

  一边说,一边他就转身从板壁上的衣钩取了他的草帽和手杖,他看见自己的提议没有应声,似乎一怔,但立即冷然微笑,走到林佩珊跟前,伸出手来,微微一呵腰,说道:

  “密司林,如果你想回家去,我请密司张伴你——”

  林佩珊迷惘地一笑,又急速地溜一眼看看张素素他们四个,然后下决心似的点着头,就倚在杜新箨臂上走了。

  这里吴芝生对范博文使了个眼色。然而范博文居然扬扬一笑,转身看着李玉亭说:

  “玉亭,不能不说你这大学教授狗屁!你的危言诤论,并不能叫小杜居安思危,反使得他决心去及时行乐,今夕有酒今夕醉!辜负了你的长太息而痛哭流涕!”

  “无聊!说它干么!我们到北四川路去罢。芝生,不是柏青说过北四川路散队?”

  张素素叫着,看一看桌子上的碟子,拿一张钞票丢在碟子里,转身就走。吴芝生跟着出去。范博文略一迟疑,就连声叫“等一等”,又对李玉亭笑了一笑,也就飞奔下楼。

  李玉亭倚在窗口,竭目力张望。马路上人已经少了一些,吴芝生与范博文夹在张素素两边,指手划脚地向东去了。有一个疑问在他脑中萦回了一些时候:这三个到北四川路去干什么呢?……虽则他并没听清张素素的最后一句话,然而她那种神气是看得出来的;而况他又领教过她的性情和思想。“这就是现今这时代不可避免的分化不是?”他闷闷地想着,觉得心头渐渐沉重。末了,他摆开了一切似的摇着头,又往下看看街上的情形,便也离开了那大三元酒家。

  他是向西走。到华安大厦的门前,他看了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十点半,他就走进去,坐电梯一直到五楼。他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写了几个字,交给一个侍役。过了好久,那白衣的侍役方来引他进了一间正对跑马厅的一里一外两套间兼附浴室的精致客房。

  通到浴室的门半开着,水蒸气挟着浓香充满了这一里一外的套间,李玉亭的近视眼镜的厚玻璃片上立刻起了浮晕,白茫茫地看不清。他仿佛看见有一个浑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在他面前一闪,就跑进右首作为卧室的那一间里去了;那人形走过时飘荡出刺脑的浓香和格格的艳笑。李玉亭惘然伸手去抹一下他的眼镜,定神再看。前面沙发里坐着的,可就是赵伯韬,穿一件糙米色的法兰绒浴衣,元宝式地横埋在沙发里,侧着脸,两条腿架在沙发臂上,露出黑渗渗的两腿粗毛;不用说,他也是刚刚浴罢。

  赵伯韬并不站起来,朝着李玉亭随便点一下头,又将右手微微一伸,算是拓呼过了,便转脸对那卧室的门里喊道:

  “玉英!——出来!见见这位李先生。他是近视眼,刚才一定没有看明白。——呃,不要你装扮,就是那么着出来罢!”

  李玉亭惊异地张大了嘴巴,不懂得赵伯韬这番举动的作用。可是那浑身异香的女人早就笑吟吟地袅着腰肢出来了。一大幅雪白的毛巾披在她身上,像是和尚们的袈裟,昂起了胸脯,跳跃似的走过来,异常高耸的乳房在毛布里面跳动。一张小圆脸,那鲜红的嘴唇就是生气的时候也像是在那里笑。赵伯韬微微笑着,转眼对李玉亭尖利地瞥一下,伸手就在那女人的丰腴的屁股上拧一把。

  “啊唷……”

  女人作态地娇喊。赵伯韬哈哈大笑,就势推拨着女人的下半身,要她袅袅婷婷地转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然后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说道:

  “够了!去罢!装扮你的罢——把门关上!”

  仿佛拿珍贵的珠宝在人面前夸耀一番,便又什袭藏好了似的,赵伯韬这才转脸对李玉亭说:

  “怎么?玉亭!吓,你自己去照镜子,你的脸红了!哈哈,你真是少见多怪!人家说我姓赵的爱玩,不错,我喜欢这调门儿。我办事就要办个爽快。我不愿意人家七猜八猜,把我当作一个有多少秘密的妖怪。刚才你一进来看见我这里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没有看明白。你心里在那里猜度。我知道。现在你可看明白了罢?也许你还认识她,你说不好么?

  西洋女人的皮肤和体格呢!”

  忽然收住,赵伯韬摇摇身体站起来,从烟匣中取一枝雪茄衔在嘴里,又将那烟匣向李玉亭面前一推,做了个“请罢”的手势,便又埋身在沙发里,架起了腿,慢慢地擦火柴,燃着那枝雪茄。他那态度,就好像一点心事也没有,专在那里享清福。李玉亭并不吸烟,却是手按在那烟匣边上,轻轻地机械地摸了一会儿,心里很在踌躇,如何可以不辱吴荪甫所付托的使命,而又不至于得罪老赵。他等候老赵先发言。他觉得最好还是不先自居于“交涉专使”的地位,不要自己弄成了显然的“吴派”。然而赵伯韬只管吸烟,一言不发,眼光也不大往李玉亭脸上溜。大约五分钟过去了,李玉亭再也捱不下,决定先说几句试探的话:

  “伯翁,昨天见过荪甫么?”

  赵伯韬摇头,把雪茄从嘴唇上拿开,似乎想说话了。但一伸手弹去了烟灰,重复衔到嘴里去了。

  “荪甫的家乡遭了匪祸,很受些损失,因此他心情不好,在有些事情上,近于躁急;譬如他和伯翁争执的两件事,公债交割的账目和朱吟秋的押款,本来就——”

  李玉亭在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观察赵伯韬的神色;他原想说“本来就是小事”,但临时又觉得不妥当,便打算改作“本来就总有方式妥协”,然而只在这一吞吐间,他的话就被赵伯韬打断了。

  “喔,喔,是那两件事叫荪甫感得不快么?啊,容易办!可是,玉亭,今天你是带了荪甫的条件来和我交涉呢,还是来探探我的口风?”

  猛不防是这么“爽快的办法”,李玉亭有点窘了;他确是带了条件来,也负有探探口风的任务,但是既经赵伯韬一口喝破,这就为难了,而况介于两大之间的他,为本身利害计,最后是两面圆到。当下他就笑了笑,赶快回答:

  “不——是。伯翁和荪甫是老朋友,有什么话,尽可以面谈,何必用我夹在中间——”

  “可不是!那么,玉亭,你一定是来探探我的口风了!好,我老实对你说罢。我这个人办事就喜欢办的爽快!”

  赵伯韬又打断了李玉亭的话头,炯炯的眼光直射在李玉亭脸上。

  “伯翁那样爽快,是再好没有了。”

  被逼到简直不能转身的李玉亭只好这么说,一面虽有点抱怨赵伯韬太不肯体谅人,一面却也自感到在老赵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错而特错。他应得立即改变策略了!但是赵伯韬好像看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蓦地仰脸大笑,站起来拍着李玉亭的肩膀说:

  “玉亭,我们也是老朋友,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我是没有秘密的。就像对于女人——假使荪甫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众目。嗳,玉亭,你还要看看她么?看一看装扮好了的她!——丢那妈,寡老!你知道我不大爱过门的女人,但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会迷人的妖精!”

  “你是有名的兼收并蓄。那也不能不备一格!”

  李玉亭觉得不能不凑趣着这么说,心里却又发急,惟恐赵伯韬又把正经事滑过去;幸而不然,赵伯韬嘉纳似的一笑,回到他的沙发里,就自己提起他和荪甫中间的“争执”,以及他自己的态度:

  “一切已往的事,你都明白,我们不谈;我现在简单的几句话,公债方面的拆账,就照竹斋最初的提议,我也马马虎虎了;只是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已经口头答应他,不能够改变,除非朱吟秋自己情愿取消前议。”

  李玉亭看着赵伯韬的面孔,估量着他每一句话的斤两,同时就感到目前的交涉非常棘手。赵伯韬所坚持的一项正就是吴荪甫不肯让步的焦点。在故乡农民暴动中受了若干损失的吴荪甫不但想廉价吞并了朱吟秋的丝厂以为补偿,并且想更廉价地攫取了朱吟秋的大批茧子来赶缫抛售的期丝,企图在厂经跌价风潮中仍旧有利可图:这一切,李玉亭都很明白。然而赵伯韬的炯炯目光也似乎早已看透了这中间的症结。他掐住了吴荪甫的要害,他宁肯在“公债拆账”上吃亏这么两三万!李玉亭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吁一口气回答:

  “可是荪甫方面注意的,也就是对于朱吟秋的押款;伯翁容我参加一些第三者的意见,——”

  “哈,我知道荪甫为什么那样看重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知道他们那押款合同中有几句话讲到朱吟秋的大批于茧!”

  赵伯韬打断了李玉亭的说话,拍着腿大笑。

  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他替吴荪甫着急,又为自己的使命悲观。然而这一急却使他摆脱了吞吞吐吐的态度,他苦笑着转口问道:

  “当然呵,什么事瞒得了你的一双眼睛!可是我就还有点不懂,哎,伯翁,你要那些于茧来做什么用处?都是自家人。你伯翁何必同荪甫开玩笑呢?他要是捞不到朱吟秋的干茧,可就有点窘,——”

  李玉亭的话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听得赵伯韬一声干笑,又看见他仰脸喷一口雪茄烟,他那三角脸上浮胖胖的肌肉轻轻一下跳动。接着就是钢铁一般的回答,使得李玉亭毛发直竖:

  “你不懂?笑话!——我办事就爱个爽快,开诚布公和我商量,我也开诚布公。玉亭,你今天就是荪甫的代表,我不妨提出一个办法,看荪甫他们能不能答应:我介绍尚仲礼加入荪甫他们的益中信托公司做总经理。”

  “啊,这个——听说早已决定了推举一位姓唐的。”

  “我这里的报告也说是姓唐的,并且是一个汪派。”

  听了赵伯韬这回答,李玉亭心里就一跳;他现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赵伯韬与吴荪甫中间的纠纷不是单纯的商业性质;他更加感得两方面的妥协已经无望,他瞪出了眼睛,望着赵伯韬,哀求似的姑且再问一句:

  “伯翁还有旁的意见么?——要是,要是益中的总经理换了杜竹斋呢?竹斋是超然的!”

  赵伯韬微微一笑,立刻回答:

  “尚老头子也是超然的!”

  李玉亭也笑了,同时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态度已经超过了第三者所应有,非得赶快转篷不行。他看了赵伯韬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场始终是对于各方面都愿意尽忠效劳,然而赵伯韬伸一个懒腰,忽然转了口气说道:

  “讲到荪甫办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就可惜他有一个毛病,自信太强!他那个益中公司的计画,很好,可是他不先和我商量。我倒是有什么计画总招呼他,譬如这次的做公债。我介绍尚仲礼到益中去,也无非是想和他合作。玉亭,我是有什么,说什么;如果荪甫一定要固执成见,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够渡过一重一重的难关,将来请我喝杯喜酒,可不是更妙!”

  说到最后一句,赵伯韬哈哈大笑地站起身来,将两臂在空中屈伸了几次,就要去开卧室的那扇门了。李玉亭知道他又要放出那“迷人的宝贝”来,赶快也站起来叫道:

  “伯翁——”

  赵伯韬转过身来很不耐烦似的对着李玉亭瞧。李玉亭抢前一步,陪起笑脸说:

  “今晚上我做东,就约荪甫,竹斋两位,再请你伯翁赏光,你们当面谈一谈怎样?”

  赵伯韬的眼光在李玉亭脸上打了好几个回旋,这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如果荪甫没有放弃成见的意思,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以为这一点的可能性很大,他马上就会看到独脚戏不如搭班子好。”

  李玉亭很肯定地说,虽则他心里所忧虑者却正相反;他料来十之八九荪甫是不肯屈服。

  赵伯韬狂笑,猛的在李玉亭肩头重拍一下,先说了一句广东白,随即又用普通话大声喊道:

  “什么?你说是马上!玉亭,我老赵面前你莫说假话。除非你把半年六个月也算作马上。荪甫各方面的布置,我略知一二;他既然下决心要办益中信托公司,至少六个月的活动力是准备好了的;但是,三个月以后,恐怕他就会觉得担子太重,调度不开了,——我是说钱这方面,他兜不转。那时候,银钱业对他稍稍收紧一些儿,他就受不了!目前呢,他正在风头上,他正要别人去迁就他。吓,他来迁就别人,三个月后再看罢!也许三个月不到!”

  “哦——伯翁是从大处落墨,我是在小处想。譬如朱吟秋的干茧押款不能照荪甫的希望去解决,那他马上就要不得了。

  没有茧子就不能开工,不能开工就要——”

  赵伯韬耸耸肩膀狞笑。可是李玉亭固执地接着说下去:

  “就要增加失业工人。伯翁,正月到现在,上海工潮愈来愈厉害,成为治安上一个大问题。似乎为大局计,固然荪甫方面总得有点让步,最好你伯翁也马虎些,对于朱吟秋的押款,你暂不过问。”

  李玉亭说完,觉得心头一松;他已经尽了他的职务,努力为大局计,在作和事老,不作拨火棒。他定睛看住了赵伯韬的三角脸,希望在这脸上找得一些“嘉纳”的表情。然而没有!赵伯韬藐然摇一下头,再坐在沙发里架起了腿,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

  “过甚其词。”

  立即李玉亭的脸上飞红,感到比挨了打还难受。而因为这是一片忠心被辜负,所以在万分冤屈而外,他又添上了不得其主的孤忿。可是他还想再尽忠告。他挺一下胸脯,准备把读破万卷书所得的经纶都拿出来邀取赵伯韬的垂听,却不料哪边卧室的门忽然先开了一道缝,小而圆的红嘴唇,在缝内送出清脆的声音:

  “要我么?你叫噳!”

  这声音过后,门缝里就换上一只乌溜溜的眼睛。赵伯韬笑了笑,就招手。门开了,那女人像一朵莲花似的轻盈地飘过来,先对赵伯韬侧着头一笑,然后又斜过脸去朝李玉亭略点一点头。赵伯韬伸手在女人的雪白小臂上拧了一把,突然喊道:

  “玉英,这位李先生说共产党就要来了,你害怕不?——”

  “喔,就是那些专门写标语的小赤老么?前天夜里我坐车过长浜路,就看见一个。真像是老鼠呢,看见人来,一钻就没有影子。”

  “可是乘你不防备,他们一变就成了老虎;湖南,湖北,江西,就有这种老虎。江苏,浙江,也有!”

  李玉亭赶快接上来说,心里庆幸还有再进“危言”的机会。但是立即他又失望了,为的那女人披着嘴唇一笑,卖弄聪明似的轻声咕嘟着:

  “啧啧,又是老虎哪。哄孩子罢!——有老虎,就会有打虎的武松!”

  赵伯韬掉过头去朝李玉亭看了一眼,忽然严肃地说道:

  “玉亭,你就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荪甫罢。希望他平心静气地考虑一番,再给我答复。——老虎发疯,我要严防,但是决不能因为有老虎在那里,我就退让到不成话!明晚上你有工夫么?请你到大华吃饭看跳舞。”

  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赵伯韬和李玉亭握手,很客气地送他到房门外。

  李玉亭再到了马路上时,伸脖子松一口气,就往东走。他咀嚼着赵伯韬的谈话,他又想起要到老闸捕房去交涉保释他的车夫和那辆车。南京路一带的警戒还是很森严,路旁传单,到处全是。汽车疾驶而过,卷起一阵风,那些传单就在马路上旋舞,忽然有一张飞得很高,居然扑到李玉亭怀里来了。李玉亭随手抓住,看了一眼,几行惊人的句子直钻进他的心窝:

  ……军阀官僚豪绅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在帝国主义指挥之下联合向革命势力进攻,企图根本消灭中国的革命,然而帝国主义以及中国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此次南北军阀空前的大混战就是他们矛盾冲突的表面化,中国革命民众在此时期,必须加紧——

  李玉亭赶快丢掉那张纸,一鼓作气向前跑了几步,好像背后有鬼赶着。他觉得眼前一片乌黑,幻出一幅怪异的图画: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赵伯韬又从后面抓住了吴荪甫的头发,他们拚命角斗,不管旁边有人操刀伺隙等着。

  “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

  李玉亭在心里叫苦,浑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颗心重甸甸地往下沉。


支持(0中立(0反对(0回到顶部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重新做人
  9楼 个性首页 | 信息 | 搜索 | 邮箱 | 主页 | UC


加好友 发短信 东京大屠杀
等级:试读 帖子:1985 积分:2 威望:0 精华:0 注册:2003/5/19 21:51:42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4/13 11:26:03

  旧历端阳节终于在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商家老例的一年第一次小结账不得不归并到未来的“中秋”;战争改变了生活的常轨。

  “到北平去吃月饼!”——军政当局也是这么预言战事的结束最迟不过未来的中秋。

  但是结束的朕兆此时依然没有。陇海线上并没多大发展,据说两军的阵线还和开火那时差不多;上游武汉方面却一天一天紧。张桂联军突然打进了长沙!那正是旧历端阳节后二天,阳历六月四日。上海的公债市场立刻起了震动。谣言从各方面传来。华商证券交易所投机的人们就是谣言的轻信者,同时也就是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三马路一带充满了战争的空气!似乎相离不远的昼锦里的粉香汗臭也就带点儿火药味。

  接着又来一个恐怖的消息:共产党红军彭德怀部占领了岳州!

  从日本朋友那边证实了这警报的李玉亭,当时就冷了半截身子。他怔了一会儿,取下他那副玻璃酒瓶底似的近视眼镜用手帕擦了又擦,然后决定去找吴荪甫再进一次忠告。自从“五卅”那天以后,他很小心地不敢再把自己牵进了吴荪甫他们的纠纷,可是看见机会凑巧时,他总打算做和事老;他曾经私下地怂恿杜竹斋“大义灭亲”,他劝竹斋在吴荪甫头上加一点压力,庶几吴赵的妥协有实现的可能。他说荪甫那样的刚愎自信是祸根。

  当下李玉亭匆匆忙忙赶到吴公馆时,刚碰着有客;大客厅上有几个人,都屏息侧立,在伺察吴荪甫的一笑一颦。李玉亭不很认识这些人,只其中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胡子,记得仿佛见过。

  吴荪甫朝外站着,脸上的气色和平时不同;他一眼看见李玉亭,招了招手,就喊道:

  “玉亭,请你到小客厅里去坐一会儿;对不起。”

  小客厅里先有一人在,是律师秋隼。一个很大的公事皮包摊开着放在膝头,这位秋律师一手拈着一叠文件的纸角,一手摸着下巴在那里出神。李玉亭悄悄地坐了,也没去惊动那沉思中的秋律师,心里却反复自问:外边是一些不认得的人,这里又有法律顾问,荪老三今天有些重要的事情……

  大客厅里吴荪甫像一头笼里的狮子似的踱了几步,狞厉的眼光时时落到那五十岁左右小胡子的脸上,带便也扫射到肃立着的其他三人。忽然吴荪甫站住了,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不能相信似的问那小胡子道:

  “晓生,你说是省政府的命令要宏昌当也继续营业不是?”

  “是!还有通源钱庄,油坊,电厂,米厂,都不准停闭。县里的委员对我说,镇上的市面就靠三先生的那些厂和那些铺子;要是三先生统统把来停闭了,镇上的市面就会败落到不成样子!”

  费小胡子眼看着地下回答;他心里也希望那些厂和铺子不停闭,但并非为了什么镇上的市面,而是为了他自己。虽则很知道万一荪甫把镇上的事业统统收歇,也总得给他费晓生一碗饭吃,譬如说调他到上海厂里,然而那就远不如在镇上做吴府总管那么舒服而且威风,况且他在县委员跟前也满口自夸能够挽回“三先生”的主意。

  “嘿!他们也说镇上市面怎样怎样了!他们能够保护市面么?”

  吴荪甫冷冷地狞笑着说。他听得家乡的人推崇他为百业的领袖,觉得有点高兴了。费小胡子看准了这情形,就赶快接口说道:

  “现在镇上很太平,很太平。新调来的一营兵跟前番的何营长大不相同。”

  “也不见得!离市梢不到里把路,就是共匪的世界。他们盘踞四乡,他们的步哨放到西市梢头。双桥镇里固然太平,可是被包围!镇里的一营兵只够守住那条到县里去的要路。我还听说军队的步哨常常拖了枪开小差。共匪的人数枪枝都比从前多了一倍!”

  突然一个人插进来说;这是吴荪甫的远房侄儿吴为成,三十多岁,这次跟费小胡子一同来的。

  “还听说乡下已经有了什么苏维埃呢!”

  吴为成旁边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也加了一句;他是那位住在吴公馆快将半个月的曾家驹的小舅子马景山,也是费小胡子此番带出来的。他的肩旁就贴着曾家驹,此时睁大了眼睛发怔。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转过去对吴为成他们看了一眼,就点了一下头。费小胡子却看着心跳,觉得吴荪甫这一下点头比喝骂还厉害些;他慌忙辩白道:

  “不错,不错,那也是有的。——可是省里正在调兵围剿,镇上不会再出乱子。”

  吴为成冷笑一声,正想再说,忽然听得汽车的喇叭声从大门外直叫进来,接着又看见荪甫不耐烦地把手一摆,就踱到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站着张望。西斜的太阳光把一些树影子都投射在那石阶,风动时,这五级的石阶上就跳动着黑白的图案画。吴荪甫垂头看了一眼,焦躁地跺着脚。

  一辆汽车在花园里柏油路上停住了,当差高升抢前去开了车门。杜竹斋匆匆地钻出车厢来,抬头看着当阶而立的吴荪甫,就皱了眉尖摇头。这是一个严重的表示。吴荪甫的脸孔变成了紫酱色,却勉强微笑。

  “真是作怪!几乎涨停板了!”

  杜竹斋走上石阶来,气吁吁地说,拿着雪白的麻纱手帕不住地在脸上揩抹。

  吴荪甫只是皱了眉头微笑,一句话也不说。他对杜竹斋看了一眼,就回身进客厅去,蓦地放下脸色来,对费小胡子说道:

  “什么镇上太平不太平,我不要听!厂,铺子,都是我开办的,我要收歇,就一定得收!我不是慈善家,镇上市面好或是不好,我就管不了,——不问是省里或县里来找我说,我的回答就只有这几句话!”

  “可不是!我也那么对他们说过来呀!然而,他们——三先生!——”

  吴荪甫听得不耐烦到了极点,忽地转为狞笑,打断了费小胡子的话:

  “他们那一套门面话我知道!晓生,你还没报告我们放出去的款子这回端阳节收起了多少。上次你不是说过六成是有把握的么?我算来应该不止六成!究竟收起了多少!你都带了来么?”

  “没有。镇上也是把端阳节的账展期到中秋了。”

  “哼!什么话!”

  吴荪甫勃然怒叫起来了。这又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打击!虽说总共不过七八万的数目,可是他目前正当需要现款的时候,七八万圆能够做许多事呀!他虎起了脸,踱了几步,看看那位坐在沙发里吸鼻烟的杜竹斋。于是公债又几乎涨停板的消息蓦地又闯进了吴荪甫的气胀了的头脑,他心里阴暗起来了。

  杜竹斋两个鼻孔里都吸满了鼻烟,正闭了眼睛,张大着嘴,等候打喷嚏。

  “要是三先生马上把各店收歇,连通源钱庄也收了,那么,就到了中秋节,也收不回我们的款子。”

  费小胡子走前一步,轻声地说。吴荪甫耸耸肩膀,过一会儿,他像吐弃了什么似的,笑了笑说道:

  “呵!到中秋节么?到那时候,也许我不必提那注钱到上海来了!”

  “那么,三先生就怕眼前镇上还有危险罢?刚才为成兄的一番话,也未免过分一点儿。——省里当真在抽调得力的军队来围剿。现在省里县里都请三先生顾全镇上的市面,到底是三先生的家乡,况且收了铺子和厂房,也未必抽得出现款来,三先生还是卖一个面子,等过了中秋再说。宏昌当是烧了,那就又当别论。”

  费小胡子看来机会已到,就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一对眼睛不住地转动。

  吴荪甫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转身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他现在看明白了:家乡的匪祸不但使他损失了五六万,还压住了他的两个五六万,不能抽到手头来应用。他稍稍感到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了。但一转念,他又以为那是因为远在乡村,而且不是他自己的权力所能完全支配的军队的事,要是他亲手管理的企业,那就向来指挥如意。他的益中信托公司现在已经很有计画地进行;陈君宜的绸厂就要转移到他们的手里,还有许多小工业也将归益中公司去办理。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便用爽利果决的口气对费小胡子下了命令:

  “晓生,你的话也还不错;我总得对家乡尽点义务。中秋以前,除了宏昌当无法继续营业,其余的厂房和铺子,我就一力维持。可是你得和镇上的那个营长切实办交涉,要他注意四乡的共匪。”

  费小胡子恭恭敬敬接连答应了几个“是”,眼睛看在地下。

  可是他忽又问道:

  “那么通源庄上还存着一万多银子,也就留在镇上——”

  “留在那里周转自家的几个铺子。放给别家,我可不答应!”

  吴荪甫很快地说,对费小胡子摆一摆手,就站了起来,走到杜竹斋跟前去。费小胡子又应了一个“是”,知道自己的事情已完,也打算走了,可是他眼光一瞥,看见吴为成和马景山一边一个夹住了那野马似的曾家驹,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靠窗的墙边,他猛的记起另一件事,就乘着吴荪甫还没和杜竹斋开始谈话以前,慌慌忙忙跟在吴荪甫背后叫道:

  “三先生!还有一点事——”

  吴荪甫转过脸来钉了费小胡子一眼,很不耐烦地皱了眉头。

  “就是为成兄和景山兄两位。他们打算来给三先生办事的。今天他们跟我住在旅馆里,明天我要回镇去了,他们两位该怎么办,请三先生吩咐。”

  费小胡子轻声儿说着,一面偷偷地用眼睛跟吴为成他们两位打招呼。但是两位还没有什么动作,那边杜竹斋忽然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都到上海来找事,可是本来在上海有事的,现在还都打破了饭碗呢!银行界,厂家,大公司里,都为的时局不好,裁员减薪。几千几万裁下来的人都急得走头无路。邮政局招考,只要六十名,投考的就有一千多!内地人不晓得这种情形,只顾往上海钻。我那里也有七八个人等着要事情。”

  杜竹斋像睡醒了似的,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慢吞吞地说。吴荪甫却不开口,只皱着眉头,狞起了眼睛,打量那新来的两个人。和曾家驹站在一处,这新来的两位似乎中看一些。吴为成的方脸上透露着精明能干的神气,那位马景山也像不是浑人;两个都比曾家驹高明得多。或者这两个尚堪造就——

  这样的念头,在吴荪甫心里一动。

  做一个手势叫这两位过来,吴荪甫就简单地问问他们的学历和办事经验。

  费小胡子周旋着杜竹斋,拣这位“姑老爷”爱听的话说了几句,就又转身把呆在那里的曾家驹拉到客厅外边轻声儿说道:

  “尊夫人要我带口信给你,叫你赶快回家去呢!”

  “小马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不回去。我早就托荪甫表兄给我找一个差使。”

  “找到了没有呢?你打算做什么事?回头我也好去回复尊夫人。”

  “那还没有找定。我是有党证的,我想到什么衙门里去办事!”

  费小胡子忍不住笑了,他想来这位不识起倒的曾老二一定把吴荪甫缠的头痛。

  那边小客厅内,此时亦不寂寞。秋律师把手里的一叠文件都纳进了公事皮包去,燃着了一枝香烟,伸一个懒腰,回答李玉亭道:

  “你看,世界上的事,总是那么大虫吃小虫!尽管像你说的有些银行家和美国人打伙儿想要操纵中国的工业——想把那些老板们变做他们支配下的大头目,可是工厂老板像吴荪甫他们,也在并吞一些更小的厂家。我这皮包里就装着七八个小工厂的运命。明后天我掮着益中信托公司全权代表的名义和那些小厂的老板们接洽,叫他们在我这些合同上签了字,他们的厂就归益中公司管理了,实际上就是吴荪记,孙吉记,或者王和记了!——玉亭,我就不大相信美国资本的什么托辣斯那样的话,我倒疑惑那是吴荪甫他们故意造的谣言,乱人耳目!美国就把制造品运到中国来销售也够了,何必在乱烘烘的中国弄什么厂?”

  “绝不是!绝对不是!老赵跟荪甫的冲突,我是源源本本晓得的!”

  李玉亭很有把握地说。秋律师就笑了一笑,用力吸进一口烟,挺起眼看那白垩房顶上精工雕镂的葡萄花纹。李玉亭跟着秋律师的眼光也向上望了一望,然后再看着秋律师的面孔,轻声儿问道:

  “一下子就是七八个小厂么?荪甫他们的魄力真不小呀!

  是一些什么厂呢?”

  “什么都有:灯泡厂,热水瓶厂,玻璃厂,橡胶厂,阳伞厂,肥皂厂,赛璐珞厂,——规模都不很大。”

  “光景都是廉价收盘的罢?”

  李玉亭急口地再问。可是秋律师却不肯回答了。虽则李玉亭也是吴府上的熟人,但秋律师认为代当事人守业务上的秘密是当然的;他又洋洋地笑了一笑,就把话支了开去:

  “总要没有内乱,厂家才能够发达。”

  说了后,秋律师就挟着他的公事皮包走出那小客厅,反手把门仍旧关上。

  那门关上时砰的一声,李玉亭听着忽然心里一跳。他看看自己的表,才得五点钟。原来他在这小客厅里不过坐了十分钟光景,可是他已经觉得很长久了;现在只剩了他一人,等候上司传见似的枯坐在这里,便更加感得无聊。他站起来看看墙壁上那幅缂丝的《明妃出塞》图,又踅到窗边望望花园里的树木。停在柏油路上的那辆汽车,他认得是杜竹斋的,于是忽然他更加不安起来了;外边大客厅里有些不认得的人,刚才这里有法律顾问,此刻也走了,杜竹斋的汽车停在园子里,这一切,都不是证明了吴荪甫有重要的事情么?可是他,李玉亭,偶然来的时候不凑巧,却教在这里坐冷板凳,岂不是主人家对于他显然有了戒心?然而李玉亭自问他还是从前的李玉亭,并没有什么改变。就不过在几天前吃了赵伯韬一顿夜饭,那时却没有别的客人,只他和老赵两个,很说了些关连着吴荪甫的话语,如此而已!

  李玉亭觉得背脊上有些冷飕飕了。被人家无端疑忌,他想来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只好归咎于自己的太热心,太为大局着想,一心指望那两位“巨人”妥协和平。说不定他一片好心劝杜竹斋抑制着吴荪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话,杜竹斋竟也已经告诉了荪甫!说不定他们已经把他看成了离间亲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赵的走狗和侦探,所以才要那么防着他!

  这小客厅另有一扇通到花园去的侧门。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转念,他又觉得不辞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阵哄笑声从外边传来。那是大客厅里人们的笑声!仿佛那笑声就是这样的意思:“关在那里了,一个奸细!”李玉亭的心跳得卜卜的响,手指尖是冰冷。蓦地他咬紧了牙齿,心里说:“既然疑心我是侦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连大客厅的门边,伛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贴到那钥匙孔上去偷听,忽然又转了念头:“何苦呢!我以老赵的走狗自待,而老赵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气,挺直身体往后退一步,就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恰好这时候门开了,吴荪甫微笑着进来,后面是杜竹斋,右手揉着鼻子,左手是那个鼻烟壶。

  “玉亭,对不起!几个家乡来的人,一点小事情。”

  吴荪甫敷衍着,又微笑。杜竹斋伸伸手,算是招呼,却又打了个大喷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强笑着,含糊地应了两声;他心里却只要哭,他觉得吴荪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刀。他偷眼再看杜竹斋。杜竹斋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左手的指头旋弄他那只鼻烟壶。

  三个人品字式坐了,随便谈了几句,李玉亭觉得吴荪甫也还是往日那个态度,便又心宽起来,渐渐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场了:一片真心顾全大局。于是当杜竹斋提起了内地土匪如毛的时候,李玉亭就望着吴荪甫的面孔,郑重地说道:

  “原来岳州失陷不是谣传,倒是真的!”

  “真的么?那也是意中之事!长沙孤城难守,张桂军自然要分兵取岳州。”

  吴荪甫随随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斋在那边点头。

  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声叫道:

  “取岳州不是张桂军呢!是共党彭德怀的红军!荪甫,难道你这里没有接到这个消息?”

  “谣言!故意架到共党头上的!”

  荪甫又是淡淡地回答,翻起眼睛看那笼里的鹦鹉剥落花生。

  李玉亭跟着吴荪甫的眼光也对那鹦鹉看了一眼,心里倒没有了主意,然而他对于日本人方面消息的信仰心是非常坚定的,他立刻断定吴荪甫是受了另一方面宣传的蒙蔽。他转眼看着杜竹斋,很固执地说:

  “确是红军!荪甫得的消息怕有些作用。据说是正当张桂军逼近长沙的时候,共党也进攻岳州。两处是差不多同时失陷的!荪甫,平心而论,张桂军这次打湖南,不免是替共党造机会。可不是么,竹斋,他们就在陇海线上分个雌雄也算了罢,何必又牵惹到共党遍地的湖南省呢?”

  杜竹斋点头,却不作声。吴荪甫还是微笑,但眉尖儿有点皱了。李玉亭乘势又接下去说,神气很兴奋:

  “现在大局就愈弄愈复杂了。大江的南北都是兵火。江西的共产党也在那里蠢动。武汉方面兵力单薄,离汉口六十里的地面就有共党的游击队!沙市,宜昌一带,杂牌军和红军变做了猫鼠同穴而居——”

  “对了!前几天孙吉人那轮船局里有一条下水轮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了去,到现在还查不出下落,也不知道是杂牌军队扣了去呢,还是共匪扣了去!”

  吴荪甫打断了李玉亭的议论,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孙吉翁可真走的黑运!江北的长途汽车被征发了,川江轮船却又失踪;听说还是去年新打的一条船,下水不满六个月,造价三十万两呢!”

  杜竹斋接口说,右手摸着下巴;虽然他口里是这么说,耳朵也听着李玉亭的议论,可是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公债市场的变幻使他纳闷。大局的紊乱如彼,而今天公债反倒回涨,这是他猜不透的一个谜。这时,吴荪甫又站了起来,绕着客厅里那张桌子踱一个圈子,有意无意地时时把眼光往李玉亭脸上溜,李玉亭并没理会到,还想引吴荪甫注意大局的危险,应该大家和衷共济。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言的机会。一个当差来请吴荪甫去听电话,说是朱吟秋打来的。吴荪甫立刻眉毛一跳,和杜竹斋对看了一眼,露出不胜诧异的神气。李玉亭瞧来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辞,满心是说不出的冤枉苦闷。

  杜竹斋衔着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为什么打电话来,一面顺步就走上楼去。他知道女客们在二楼那大阳台的凉棚下打牌,姑奶奶两姊妹和少奶奶两姊妹刚好成了一桌。阿萱和杜新箨在旁边观场。牌声历历落落像是要睡去似的在那里响。

  姑奶奶看见她的丈夫进来,就唤道:

  “竹斋,你来给我代一副!”

  杜竹斋笑了笑,摇头,慢慢地从嘴唇上拿开那枝雪茄,踅到那牌桌边望了一眼,说道:

  “你觉得累了么?叫新箨代罢!你们打多少底呀?”

  “爸爸是不耐烦打这些小牌的!”

  杜新箨帮着他母亲,这样轻轻地向他的父亲攻击,同时向对面的林佩珊使了个眼色。

  “姑老爷要是高兴,就打一副;不比得荪甫,他说麻将是气闷的玩意儿;他要是赌,就爱的打宝摇摊!”

  吴少奶奶赶快接口说,很温婉地笑着;可是那笑里又带几分神思恍惚。吴少奶奶近来老是这么神思恍惚,刚才还失碰了“白板”;就只六圈牌里,她已经输了两底了。这种情形,别人是不觉得的,只有杜新箨冷眼看到,却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那边杜姑奶奶已经站起来了,杜新箨就补了缺。他和林佩珊成了对家。吴少奶奶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旁边的阿萱,吃吃地笑着说:

  “看你和四妹两个新手去赢他们两位老手的钱!”

  刚笑过了,吴少奶奶又是眉尖深锁,怔怔地向天空看了一眼,就翩然走了。

  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走到那阳台的东端,离开那牌桌远远的,倚在那阳台的石栏杆上,脸朝着外边。他们后面牌桌上的四个人现在打得很有劲儿,阿萱和林佩珊的声音最响。杜太太回头去望了一下,忽然轻声说: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刚才佩瑶悄悄地对我说,我们的阿新和他们的佩珊好像很有意思似的;阿新到这里来,总是和佩珊一块儿出去玩!”

  “哦!随他们去罢。现在是通行的。”

  “嗳,嗳!看你真是糊涂呀!你忘记了两个人辈份不对么?

  佩珊是大着一辈呢!”

  杜竹斋的眉头皱紧了。他伸手到栏杆外,弹去了雪茄的灰,吁一口气,却没有话。杜太太回头向那牌桌望了一眼,又接下去说:

  “佩瑶也为了这件事担心呢。有人要过佩珊的帖子。她看来倒是门当户对——”

  “哪一家?是不是范博文?”

  “不是。姓雷的。雷参谋!”

  “哦,哦!雷参谋!可是他此刻在江北打仗,死活不知。”

  “说是不久就可以回来,也是佩瑶说的。”

  杜竹斋满脸透着为难的样子,侧过脸去望了那打牌的两个人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吞吞地说:

  “本来都是亲戚,走动走动也不要紧。可是,现在风气太坏,年青人耳濡目染——况且那么大的儿子,也管不住他的脚。太太!你就不操这份心也罢!”

  “啧,啧!要是做出什么来,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咳,依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么?早先我打算替我们的老六做媒,都是你嫌她们林家没有钱——”

  “算了,算了;太太,不要翻旧账。回头我关照阿新。不过这件事的要紧关子还在女的。要是女的心里拿得准,立得稳,什么事也生不出来。”

  “她的姊姊说她还是小孩子,不懂得什么——”

  “哼!”

  杜竹斋不相信似的摇头,可是也没多说。此时吴少奶奶又上阳台来了,望见杜竹斋夫妇站在一处,就好像看透了一定是为的那件事,远远地就送了一个迷惘的笑容来。她到那牌桌边带便瞧了一眼,就袅袅地走向杜竹斋夫妇那边,正想开口,忽然下边花园里当差高升大声喊上来:

  “姑老爷!老爷请你说话!”

  杜竹斋就抽身走了。吴少奶奶微蹙着眉尖,看定了杜姑奶奶问道:

  “二姊,说过了罢?”

  杜姑奶奶笑了一笑,代替回答。然后两个人紧靠着又低声谈了几句,吴少奶奶朗朗地笑了起来。她们转身就走到那牌桌边,看那四个青年人打牌。

  杜竹斋在书房内找见了吴荪甫正在那里打电话,听来好像对方是唐云山。他们谈的是杜竹斋不甚了解的什么“亨堡装出后走了消息”。末后,吴荪甫说了一句“你就来罢”,就把听筒挂上了。

  吴荪甫一脸的紧张兴奋,和杜竹斋面对面坐了,拿起那经纪人陆匡时每天照例送来的当天交易所各项债票开盘收盘价格的报告表,看了一眼,又顺手撩开,就说道:

  “竹斋,明天你那边凑出五十万来——五十万!”

  杜竹斋愕然看了荪甫一眼,还没有回答,荪甫又接下去说:

  “昨天涨上了一元,今天又几乎涨停板;这涨风非常奇怪!我早就料到是老赵干的把戏。刚才云山来电话,果然,——他说和甫探听到了,老赵和广帮中几位做多头,专看市场上开出低价来就扒进,却也不肯多进,只把票价吊住了,维持本月四日前的价格——”

  “那我们就糟了!我们昨天就应该补进的!”

  杜竹斋丢了手里的雪茄烟头,慌忙抢着说;细的汗珠从他额角上钻出来了。

  “就算昨天补进,我们也已经吃亏了。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明明白白的:武汉吃紧,陇海线没有进出,票价迟早要跌;我们只要压得住,不让票价再涨,我们就不怕。现在弄成了我们和老赵斗法的局面:如果他们有胃口一见开出低价来就扒进,一直支持到月底,那就是他们打胜了;要是我们准备充足——”

  “我们准备充足?哎!我们也是一见涨风就抛出,也一直支持到月底,就是我们胜了,是么?”

  杜竹斋又打断了吴荪甫的话头,钉住了吴荪甫看,有点不肯相信的意思。

  吴荪甫微笑着点头。

  “那简直是赌场里翻觔斗的做法!荪甫!做公债是套套利息,照你那样干法,太危险!”

  杜竹斋不能不正面反对了,然而神情也还镇定。吴荪甫默然半晌,泛起了白眼仁,似乎在那里盘算;忽然他把手掌在桌子角上拍了一下,用了沉着的声音说:

  “没有危险!竹斋,一定没有危险!你凑出五十万交给我,明天压一下,票价就得回跌,散户头就要恐慌,长沙方面张桂军这几天里一定也有新发展,——这么两面一夹,市场上会转了卖风,哪怕老赵手段再灵活些,也扳不过来!竹斋!这不是冒险!这是出奇制胜!”

  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不说话。他想起李玉亭所说荪甫的刚愎自用来了。他决定了主意不跟着荪甫跑了。他又看得明明白白:荪甫是劝不转来的。过了一会儿,杜竹斋睁开眼来慢慢地说道:

  “你的办法有没有风险,倒在其次,要我再凑五十万,我就办不到;既然你拿得那么稳,一定要做,也好,益中凑起来也有四五十万,都去做了公债罢。”

  “那——不行!前天董事会已经派定了用场!刚才秋律师拿合同来,我已经签了字,那几个小工厂是受盘定的了;益中里眼前这一点款子恐怕将来周转那几个小工厂还嫌不够呢!”

  吴荪甫说着,眼睛里就闪出了兴奋的红光。用最有利的条件收买了那七八个小厂,是益中信托公司新组织成立以后第一次的大胜利,也是吴荪甫最得意的“手笔”,而也是杜竹斋心里最不舒服的一件事。当下杜竹斋枨触起前天他们会议时的争论,心里便又有点气,立刻冷冷地反驳道:

  “可不是!场面刚刚拉开,马上就闹饥荒!要做公债,就不要办厂!况且人家早就亏本了的厂,我们添下资本去扩充,营业又没有把握,我真不懂你们打的什么算盘呀——”

  “竹斋——”

  吴荪甫叫着,想打断杜竹斋的抱怨话;可是杜竹斋例外地不让荪甫插嘴:

  “你慢点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们说的话。你们说那几个小工厂都因为资本太小,或者办的不得法,所以会亏本;你们又说他们本来就欠了益中十多万,老益中就被这注欠账拖倒,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过这注烂账来,只作四成算,这上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我们实在只花五六万就收买了估价三十万的八个厂;不错,我们此番只付出五万多就盘进八个厂,就眼前算算,倒真便宜,可是——”

  杜竹斋在这里到底一顿,吴荪甫哈哈地笑起来了,他一边笑,一边抢着说:

  “竹斋,你以为还得陆续添下四五十万去就不便宜,可是我们不添的话,我们那五六万也是白丢!这八个厂好比落了膘的马,先得加草料喂壮了,这才有出息。还有一层,要是我们不花五万多把这些厂盘进来,那么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来的四成烂账也是白丢!”

  “好!为了舍不得那四成烂账,倒又赔上十倍去,那真是‘豆腐拌成了肉价钱’的玩意!”

  “万万不会!”

  吴荪甫坚决地说,颇有点不耐烦了。他霍地站起来,走了一步,自个儿狞笑着。他万万料不到劝诱杜竹斋做公债不成,却反节外生枝,引起了竹斋的大大不满于益中。自从那天因为收买那些小厂发生了争论后,吴荪甫早就看出杜竹斋对于益中前途不起劲,也许到了收取第二次股款的时候,竹斋就要托词推诿。这在益中是非常不利的。然而要使杜竹斋不动摇,什么企业上的远大计画都不中用;只有今天投资明天就获利那样的“发横财”的投机阴谋,勉强能够拉住他。那天会议时,王和甫曾经讲笑话似的把他们收买那八个小工厂比之收旧货;当时杜竹斋听了倒很以为然,他这才不再争执。现在吴荪甫觉得只好再用那样的策略暂时把杜竹斋拉住。把竹斋拉住,至少银钱业方面通融款子就方便了许多。可是须得拉紧些。当下吴荪甫一边踱着,一边就想得了一个“主意”。他笑了一笑,转身对满脸不高兴的杜竹斋轻声说道:

  “竹斋,现在我们两件事——益中收买的八个厂,本月三日抛出的一百万公债,都成了骑虎难下之势,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哪里是哪里了!我们好比推车子上山去,只能进,不能退!我打算凑出五十万来再做‘空头’,也就是这个道理。

  益中收买的八个厂不能不扩充,也就是这个道理!”

  “冒险的事情我是不干的!”

  杜竹斋冷冷地回答,苦闷地摇着头。吴荪甫那样辣硬的话并不能激发杜竹斋的雄心;吴荪甫皱了眉头,再逼进一句:

  “那么,我们放在益中的股本算是白丢!”

  “赶快缩手,总有几成可以捞回;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杜竹斋说的声音有些异样,脸色是非常严肃。

  吴荪甫忍不住心里也一跳。但他立即狂笑着挪前一步,拍着杜竹斋的肩膀,大声喊道:

  “竹斋!何至于消极到那步田地!不顾死活去冒险,谁也不愿意;我们自然还有别的办法。你总知道上海有一种会打算盘的精明鬼,顶了一所旧房子来,加本钱粉刷装修,再用好价钱顶出去。我们弄那八个厂,最不济也要学学那些专顶房子的精明鬼!不过我们要有点儿耐心。”

  “可是你也总得先看看谁是会来顶这房子的好户头?”

  “好户头有的是!只要我们的房子粉刷装修得合式,他是肯出好价钱的:这一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赵伯韬先生!”

  吴荪甫哈哈笑着说,一挺腰,大踏步地在书房里来回地走。

  杜竹斋似信非信的看住了大步走的吴荪甫,并没说话,可是脸上已有几分喜意。他早就听荪甫说起过赵伯韬的什么托辣斯,他相信老赵是会干这一手的,而且朱吟秋的押款问题老赵不肯放松,这就证明了那些传闻有根。于是他忽然想起刚才朱吟秋有电话给荪甫,也许就为了那押款的事;他正想问,吴荪甫早又踱过来,站在面前很高兴地说道:

  “讲到公债,眼前我们算是亏了两万多块,不过,竹斋,到交割还有二十多天,我们很可以反败为胜的,我刚才的划算,错不到哪里去;要是益中有钱,自然照旧可以由益中去干,王和甫跟孙吉人他们一定也赞成,就为的益中那笔钱不好动,我这才想到我们个人去干。这是公私两便的事!就可惜我近来手头也兜不转,刚刚又吃了费小胡子一口拗口风——那真是混蛋!得了,竹斋,我们两个人拼凑出五十万来罢!就那么净瞧着老赵一个人操纵市面,总是不甘心的!”

  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不开口。吴荪甫说的愈有劲儿,杜竹斋心里却是愈加怕。他怕什么武汉方面即刻就有变动不过是唐云山他们瞎吹,他更怕和老赵“斗法”,他知道老赵诡计多端,并且慄劲非常大。

  深知杜竹斋为人的吴荪甫此时却百密一疏,竟没有看透了竹斋的心曲。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鼓励,用反激;他有点生气了,然而杜竹斋的主意牢不可破,他只是闭着眼睛摇头,给一个不开口。后来杜竹斋表示了极端让步似的说了一句:

  “且过几天,看清了市面再做罢;你那样性急!”

  “不能等过几天呀!投机事业就和出兵打仗一般,要抓得准,干得快!何况又有个神鬼莫测的老赵是对手方!”

  吴荪甫很暴躁地回答,脸上的小疱一个一个都红而且亮起来。杜竹斋的脸色却一刻比一刻苍白。似乎他全身的血都滚到他心里,镇压着,不使他的心动摇。实在他亦只用小半个心去听吴荪甫的话,另有一些事占住了他的大半个心:这是些自身利害的筹划,复杂而且轮廓模糊,可是一点一点强有力,渐渐那些杂念集中为一点:他有二十万元的资本“放”在益中公司。他本来以为那公司是吸收些“游资”,做做公债,做做抵押借款;现在才知道不然,他上了当了。那么乘这公司还没露出败相的时候就把资本抽出来罢,不管他们的八个厂将来有多少好处,总之是“一身不入是非门”罢!伤了感情?顾不得许多了!——可是荪甫却还刺刺不休强聒着什么公债!不错,照今天的收盘价格计算,公债方面亏了两万元,但那是益中公司名义做的,四股分摊,每人不过五千,只算八圈牌里吃着了几副五百和!……于是杜竹斋不由得自己微笑起来,他决定了,白丢五千元总比天天提心吊胆那十九万五千元要上算得多呀!可是他又觉得立刻提出他这决定来,未免太突兀,他总得先有点布置。他慢慢地摸着下巴,怔怔地看着吴荪甫那张很兴奋的脸。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打架,吴荪甫的神气叫人看了有点怕;如果他知道了杜竹斋此时心里的决定,那他的神气大概还要难看些。但他并不想到那上头,他是在那里筹划如何在他的二姊方面进言,“出奇兵”煽起杜竹斋的胆量来。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能奈何那只是闭眼摇头而不开口的杜竹斋了。

  但是杜竹斋在沉默中忽然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居然就“自发的”讲起了“老赵”和“公债”来:

  “荪甫!要是你始终存了个和老赵斗法的心,你得留心一交跌伤了元气!我见过好多人全是伤在这‘斗’字上头!”

  吴荪甫眉毛一挺,笑起来了;他误认为杜竹斋的态度已经有点转机。杜竹斋略顿一顿,就又接着说:

  “还有,那天李玉亭来回报他和老赵接洽的情形,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哪一句话?”

  吴荪甫慌忙问,很注意地站起来,走到杜竹斋跟前立住了。

  “就是他说的唐云山有政党关系!——不错,老赵自己也有的,可是,荪甫,我们何苦呢!老赵不肯放朱吟秋的茧子给你,也就借此藉口,不是你眼前就受了拖累——”

  杜竹斋又顿住了,踌躇满志地掏出手帕来揩了揩脸儿。他是想就此慢慢地就说到自己不愿意再办益中公司的,可是吴荪甫忽然狞笑了一声,跺着脚说道:

  “得了,竹斋,我忘记告诉你,刚才朱吟秋来电话,又说他连茧子和厂都要盘给我了!”

  “有那样的事?什么道理?”

  “我想来大概是老赵打听到我已经收买了些茧子,觉得再拉住朱吟秋,也没有意思,所以改变方针了。他还有一层坏心思:他知道我现款紧,又知道我茧子已经够用,就故意把朱吟秋的茧子推回来,他是想把我弄成一面搁死了现款,一面又过剩了茧子!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是挖空了心思,在那里想出种种方法来逼我。不过朱吟秋竟连那座厂也要盘给我,那是老赵料不到的!”

  吴荪甫很镇静地说,并没有多少懊恼的意思。虽然他目下现款紧,但扩充企业的雄图在他心里还是勃勃有势,这就减轻了其他一切的怫逆。倒是杜竹斋脸色有点变了,很替吴荪甫担忧。他更加觉得和老赵“斗法”是非常危险的,他慌忙问道:

  “那么,你决定主意要盘进朱吟秋的厂了?”

  “明天和他谈过了再定——”

  一句话没有完,那书房的门忽然开了,当差高升斜侧着身体引进一个人来,却是唐云山,满脸上摆明着发生了重大事情的慌张神气。荪甫和竹斋都吃了一惊。

  “张桂军要退出长沙了!”

  唐云山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沙发里,张大了嘴巴搔头皮。

  书房里像死一样的静。吴荪甫狞起了眼睛看看唐云山,又看看书桌上纸堆里那一张当天交易所各债票开盘收盘价目的报告表。上游局面竟然逆转么?这是意外的意外呢!杜竹斋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心里的算盘上接连拨落几个珠儿:一万,一万五——二万;他刚才满拟白丢五千,他对于五千还可以不心痛,但现在也许要丢到二万,那就不同。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咬着牙齿嗄声问道:

  “这是外面的消息呢,还是内部的?早上听你说,云山,铁军是向赣边开拔的,可不是?”

  “现在知道那就是退!离开武长路线,避免无益的牺牲!我是刚刚和你打过电话后就接了黄奋的电话,他也是刚得的消息;大概汉口特务员打来的密电是这么说,十成里有九成靠得住!”

  “那么外边还没有人晓得,还有法子挽救。”

  吴荪甫轻声地似乎对自己说,额上的皱纹也退了一些。杜竹斋又吁了一声,他心里的算盘上已经摆定了二万元的损失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本能地掏出他的鼻烟壶来。吴荪甫搓着手,低了头;于是突然他抬头转身看着杜竹斋说道:

  “人事不可不尽。竹斋,你想来还有法子没有?——云山这消息很秘密,是他们内部的军事策略;目下长沙城里大概还有桂军,而且铁军开赣边,外边人看来总以为南昌吃紧;我们连夜布置,竹斋,你在钱业方面放一个空炮:公债抵押的户头你要一律追加抵押品。混过了明天上午,明天早市我们分批补进——”

  “我担保到后天,长沙还在我们手里!”

  唐云山忽然很有把握似的插进来说,无端地哈哈笑了。

  杜竹斋点着头不作声。为了自己二万元的进出,他只好再一度对益中公司的事务热心些。他连鼻烟也不嗅了,看一看钟,六点还差十多分,他不能延误一刻千金的光阴。说好了经纪人方面由荪甫去布置,杜竹斋就匆匆走了。这里吴荪甫,唐云山两位,就商量着另一件事。吴荪甫先开口:

  “既然那笔货走漏了消息,恐怕不能装到烟台去了,也许在山东洋面就被海军截住;我刚才想了一想,只有一条路:你跑香港一趟,就在那边想法子转装到别处去。”

  “我也是这么想。我打算明天就走。公司里总经理一职请你代理。”

  “那不行!还是请王和甫罢。”

  “也好。可是——哎,这半个月来,事情都不顺利;上游方面接洽好了的杂牌军临时变卦,都观望不动,以至张桂军功败垂成,这还不算怎样;最糟的是山西军到现在还没有全体出动,西北军苦战了一个月,死伤太重,弹药也不充足。甚至于区区小事,像这次的军火,办得好好的,也会忽然走了消息!”

  唐云山有点颓丧,搔着头皮,看了吴荪甫一眼,又望着窗外;一抹深红色的夕照挂在那边池畔的亭子角,附近的一带树叶也带些儿金黄。

  吴荪甫左手叉在腰里,右手指在写字台上画着圆圈子,低了头沉吟。他的脸色渐渐由藐视一切的傲慢转成了没有把握的晦暗,然后又从晦暗中透出一点儿兴奋的紫色来;他猛然抬头问道:

  “云山,那么时局前途还是一片模糊?本月底山东方面未必有变动罢?”

  “现在我不敢乱说了。看下月底罢,——哎,叫人灰心!”

  唐云山苦着脸回答。

  吴荪甫突然一声怪笑,身体仰后靠在那纯钢的转轮椅背上,就闭了眼睛。他的脸色倏又转为灰白,汗珠布满了他的额角。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太渺小,而他的事业的前途波浪太大;只凭他两手东拉西抓,他委实是应付不了!

  送走了唐云山后,吴荪甫就在花园里踯躅。现在最后的一抹阳光也已经去了,满园子苍苍茫茫,夜色正从树丛中爬出来,向外扩张。那大客厅,小客厅,大餐间,二楼,各处的窗洞,全都亮出了电灯光。吴荪甫似乎厌见那些灯光,独自踱到那小池边,在一只闲放着的藤椅子里坐了,重重地吐一口气。

  他再把他的事业来忖量。险恶的浪头一个一个打来,不自今日始,他都安然过去,而且扬帆迈进,乃有今天那样空前的宏大规模。他和孙吉人他们将共同支配八个厂,都是日用品制造厂!他们又准备了四十多万资本在那里计画扩充这八个厂;他们将使他们的灯泡,热水瓶,阳伞,肥皂,橡胶套鞋,走遍了全中国的穷乡僻壤!他们将使那些新从日本移植到上海来的同部门的小工厂都受到一个致命伤!而且吴荪甫又将单独接办陈君宜的绸厂和朱吟秋的丝厂。这一切,都是经过了艰苦的斗争方始取得,亦必须以同样艰苦的斗争方能维持与扩大。风浪是意料中事;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吴荪甫,以及他的同志孙吉人他们,都是企业界身经百战的宿将,难道就怕了什么?

  这样想着的吴荪甫不禁独自微笑了。水样凉的晚风吹拂他的衣襟,他昂首四顾,觉得自己并不渺小,而且绝不孤独。他早就注意到他们收买的八个厂的旧经理中有几位可以收为臂助,他将训练出一批精干的部下!只是下级办事员还嫌薄弱。他想起了今天来谋事的吴为成和马景山了。似乎这两个都还有一二可取之处,即使不及屠维岳,大概比那些老朽的莫干丞之类强得多罢?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人来了,接着一阵香风扑进鼻子;他急回头去看,薄暗中只瞧那颀长轻盈的身段就知道是少奶奶。

  “雷参谋来了个电报呢!奇怪得很,是从天津打来的。”

  吴少奶奶斜倚在荪甫的藤椅子背上,软声说;那声音稍稍有点颤抖。

  “哦!天津?说了些什么话?”

  “说是他的事情不久就完,就要回到上海来了。”

  吴少奶奶说时声音显然异样,似喜又似怕。然而吴荪甫没有留意到。他的敏活的神经从“天津”二字陡然叠起了一片疑云来了。雷参谋为什么会到了天津?他是带着一旅兵的现役军官!难道就打到了天津么?那么明天的公债市场!——刹那间的心旷神怡都逃走了,吴荪甫觉得浑身燥热,觉得少奶奶身上的香气冲心作呕了。他粗暴地站了起来,对少奶奶说:

  “佩瑶,你这香水怪头怪脑!——嗳,进屋子里去罢!二姊还没走么?”

  也没等少奶奶回答,吴荪甫就跑了。一路上,他的脑筋里沸滚着许多杂乱的自问和自答:看来应得改做“多头”了?竹斋不肯凑款子可怎么好?拚着那八万元白丢,以后不做公债了罢?然而不行,八万元可以办一个很好的橡胶厂!而且不从公债上打倒赵伯韬,将来益中的业务会受他破坏!……

  大客厅里,姑奶奶在那里和小一辈的吴为成絮絮谈话。吴荪甫直走到姑奶奶跟前,笑着说:

  “二姊,我和你讲几句话!”

  姑奶奶似乎一怔,转脸去望了那同坐在钢琴旁边翻琴书的林佩珊和杜新箨一眼,就点头微笑。吴荪甫一面让姑奶奶先进小客厅去,一面却对吴为成说道:

  “你和马景山两个,明天先到我的厂里去试几天,将来再派你们别的事!”

  “荪甫,还有一位曾家少爷,他候了半个多月了。也一块儿去试试罢?”

  吴少奶奶刚跑进客厅来,赶快接口说,对吴荪甫睃了一眼。吴荪甫的眉头皱了一下,可是到底也点着头。他招着少奶奶到一边附耳轻声说:

  “我们到二姊面前撺怂着竹斋放胆做公债,你要说雷参谋是吃了败仗受伤,活活地捉到天津——嗳,你要说得像些,留心露马脚!”

  吴少奶奶完全呆住了,不懂得荪甫的用意;可是她心里无端一阵悲哀,仿佛已经看见受伤被擒的雷参谋了。荪甫却微微笑着,同少奶奶走出小客厅。但在关上那客厅门以前,他忽又想起一件事,探出半个身体来唤着当差高升道:

  “打个电话给陆匡时老爷,请他九点钟前后来一趟!”


支持(0中立(0反对(0回到顶部
##### ##### ##### #####
重庆大学数理学院设有数学、信息、物理、 电子、统计与精算五个系,十一个研究所,一个重庆市重点试验室,五个重庆市重点学科,目前有二个博士点,九个硕士点,全日制本科五个专业和理工综合班,成教三个专业,设有中国精算师考试中心和北美精算师考试中心,挂靠两个市级学会,目前有师生员工近2000人,2002年综合科研实力居全校第六,三大检索论文和单位科研津贴完成科研业绩均居全校首位!!!